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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半,工人们陆陆续续来了。

自行车 “叮铃铃” 的铃声从远处传来,夹杂着彼此的招呼声。

有人看到站在门口的霍长林,脚步顿了顿,眼神里满是惊讶,一边推车往里走,一边跟身边的人小声嘀咕:“欸,那就是新来的厂长吧?这么早就来了?”

说话的是个穿灰色工装的年轻人,眼神里带着好奇,偷偷打量着霍长林。

“看着倒挺精神,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个软柿子。” 旁边的老师傅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龙四爷留下的那帮人,哪个是好惹的?上次来的那个副厂长,没撑过半个月就走了。”

“可不是嘛!等着看好戏吧,我赌他撑不过一个月!” 有人凑过来搭话,语气里带着点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霍长林把这些议论都听在耳里,却没抬头,只是平静地看着每一个从他面前走过的工人。

有人跟他点头打招呼,他也微微颔首回应。

有人故意避开他的目光,他也没在意,只是在心里把对方的脸和资料上的照片一一对应。

哪个是技术好但性子软的,哪个是爱偷懒却有后台的,他都记在心里。

八点整,上班的铃声 “叮铃铃” 地响了,尖锐的声音在厂区里回荡,惊飞了老槐树上的几只麻雀。

霍长林攥了攥帆布包的带子往里走。

他的脚步不快,每一步都踩得很稳,解放鞋的鞋底蹭过门口有些斑驳的水泥地,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

走到那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时,他下意识地顿了顿,目光扫过门轴处暗沉的红锈这扇门,他在资料里见过无数次描述,此刻亲手推开,冰凉的铁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心里莫名一紧。

他伸出右手,指尖先碰了碰铁门,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后才微微用力。

铁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带着常年未保养的滞涩感,风裹着厂区里机器的轰鸣声和棉絮的味道涌出来,扑在他脸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满是熟悉的纺织厂气息,只是那时的气息里,更多的是死气沉沉的压抑,而此刻,却隐约藏着一丝待燃的生机。

帆布包被他往身前提了提,里面的关系网图隔着布料传来硬纸板的触感,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包带上摩挲,磨得发毛的布料蹭过指腹,像在摩挲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不甘,那些被驳回的改革方案,那些被嘲笑的 “不切实际”,那些看着厂子一天天衰败却无能为力的日夜,此刻都随着这扇门的推开,有了被改写的可能。

他抬眼望向厂区深处,高大的厂房立在晨光里,窗户上蒙着一层薄灰,却挡不住里面隐约透出的灯光。

几个工人匆匆从身边走过,手里拿着工具,笑着打招呼的声音传来,他微微颔首回应,目光却没离开厂房的方向。

刚才在门口听到的议论还在耳边回响,“软柿子”,“撑不过一个月” 的字眼。

他又攥了攥拳头,指节微微泛白,随后松开,掌心沁出一点薄汗,却让他更觉踏实。

脚步再次迈开时,比刚才更坚定了些。

走进大门的那一刻,他抬头看了眼天边的光,淡青色的鱼肚白已经褪去,换成了暖融融的朝阳,洒在厂房的屋顶上,镀上一层金边。

跨过铁门的瞬间,厂区里的声响便裹着棉絮的气息扑面而来。

霍长林放缓脚步,目光先扫过门口右侧的传达室。

红砖砌的小屋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黄土,窗台上摆着个掉漆的搪瓷缸,里面插着几根干枯的野草,传达室里没人,只有挂在墙上的旧挂钟 “滴答” 响着,指针刚过八点零二分。

往里走是条水泥甬道,路面坑坑洼洼,积着昨晚下雨留下的小水洼,倒映着头顶灰蒙蒙的天。

甬道两侧种着几棵老杨树,树干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有的是人名,有的是 “到此一游” 的涂鸦,几片发黄的叶子落在水洼里,被风吹得打了个转。

再往前,便是厂区的核心区域,几栋连成排的厂房。

厂房外墙是土灰色的,墙面上布满了黑色的油污痕迹,像是常年被机器废气熏染的结果。

窗户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有的玻璃还破了角,用塑料布钉着,风一吹,塑料布 “哗啦啦” 响,漏出里面晃动的人影。

最东侧的厂房顶上,竖着根锈迹斑斑的烟囱,没冒烟,只有几只麻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地叫着。

“轰隆 —— 轰隆 ——”

一阵沉闷的机器声从中间的厂房里传出来,断断续续的,像是老机器在费力喘气运转。

霍长林循着声音走近,透过一扇没关严的窗户往里看,车间里光线昏暗,只有头顶几盏昏黄的白炽灯亮着,空气中飘着细密的棉絮,落在工人的头发和肩膀上,像是撒了层白霜。

十几个工人围着几台老旧的纺织机忙碌,机器的金属部件泛着冷光,转动时发出 “咔嗒咔嗒” 的声响,偶尔还夹杂着 “吱呀” 的摩擦声。

有个穿蓝色工装的女工,头发用头巾包着,正弯腰调整机器上的线轴,手指飞快地穿过棉线,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调子轻快,却和车间里沉闷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不远处,两个男工靠在机器旁抽烟,手里夹着的烟卷冒着青烟,烟头的火星在昏暗里闪了闪。

他们没注意到窗外的霍长林,正低声聊着天,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你说新来的厂长,真能把这儿整顿好?”

“悬!之前来的那几个,哪个不是雷声大雨点小?龙四爷留下的那帮人,能让他好过?”

“也是,昨天我还见王奎跟刘胖子在食堂嘀咕,说要给新厂长‘下马威’呢……”

霍长林皱了皱眉,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甬道尽头是座两层小楼,门口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 “办公楼” 三个黑字,字漆掉了一半,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楼门口的台阶上,堆着几个装废料的麻袋,麻袋口没扎紧,露出里面零碎的棉线头,被风吹得飘出来,粘在台阶的裂缝里。

正看着,身后传来一阵 “叮铃铃” 的自行车铃声。

霍长林侧身让开,见一个穿灰色中山装的男人骑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过来,车后座上绑着个帆布包,包上印着 “广州纺织” 的字样。

男人看到霍长林,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他是新来的厂长,赶紧下车,有些局促地笑了笑:“霍厂长,您早啊!我是仓库的老李,这刚去城外拉了批棉花回来。”

“李师傅,辛苦你了。” 霍长林点头回应,目光落在自行车后座的帆布包上,能看到里面露出的白色棉絮,“这批棉花质量怎么样?”

“还行,就是有点潮,得晾两天才能用。” 老李挠了挠头,声音压低了些,“不过比上次龙四爷进的那批强多了,上次那批里掺了不少碎布条,根本没法用……”

话没说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闭了嘴,推着自行车匆匆往仓库方向走,自行车的链条 “哗啦” 响着,渐渐消失在甬道尽头。

霍长林站在原地,又往车间方向望了一眼。

此时,刚才哼小调的女工已经直起了身,正和旁边的工友说笑,笑声清脆,穿透了机器的轰鸣。

他抬手掸了掸落在肩头的棉絮,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心里忽然有了些底。

这厂子是旧的,机器是老的,可里面的人,还藏着点活气。

只要把这股活气引出来,再难的摊子,也能盘活。

他收回目光,转身走向办公楼,脚步比来时更坚定。

推开办公楼的门,里面飘着淡淡的霉味,楼梯扶手积着薄灰,他沿着楼梯往上走。

进了厂长办公室时,里面还留着上一任厂长的奢靡气,红木办公桌的表面擦得发亮,却能看出边缘有几道深深的划痕。

真皮沙发的扶手处磨得有些掉皮,露出里面的白色海绵。

墙上挂着的山水画,画框是镀金的,却歪歪扭扭地挂着,画的内容也不伦不类,山不像山,水不像水。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烟味,还夹杂着一丝劣质香水的味道,闻着让人不舒服。

霍长林皱了皱眉,没多说一句话,直接走到门口,对着外面喊了一声:“小王、小李,过来一下。”

很快,两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小伙子跑了进来,正是陈默派来帮忙的。

“霍厂长,您有什么吩咐?”

“把这些东西都搬出去。” 霍长林指了指办公桌和沙发,语气干脆,“换成最普通的木头桌椅,结实就行。墙上的画也摘了,挂一张生产安全条例,要大张的,字清楚点。”

“好嘞!” 两个小伙子立刻动手,搬桌子的时候,红木桌腿在地板上蹭出 “嘎吱嘎吱” 的声音。

上午九点,全厂干部大会在大会议室召开。

会议室里积了厚厚一层灰,窗户玻璃上沾着油污,阳光透进来都变得灰蒙蒙的。

墙角的蜘蛛网挂着灰尘,被风吹得轻轻晃。

二十多个干部坐在椅子上,椅子是旧的木椅,有的椅腿垫着砖头,一坐上去就 “吱呀” 响。

霍长林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里面已经闹哄哄的,像个菜市场。

有人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报纸,报纸翻得 “哗啦哗啦” 响。

有人凑在一起,小声聊着昨晚的麻将局,“我跟你说,昨晚我手气真好,赢了三块五”

“你那算什么,上次我赢了五块呢”。

还有的人干脆趴在桌上打盹,头歪在一边,嘴角还流着口水,发出轻微的鼾声。

他走上主席台,脚步声在嘈杂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可下面的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有人甚至还跟旁边的人挤眉弄眼,那眼神里的轻视明晃晃的,这就是他们给新厂长准备的下马威。

霍长林也不生气,走到主席台中央,从帆布包里拿出自己的搪瓷茶缸。

茶缸是旧的,缸身印着 “劳动最光荣” 的红字,边缘磕掉了一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

他 “咚” 的一声,把茶缸放在桌上,声音不大,却让会议室里的嘈杂声瞬间小了半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被吸引了过去。

霍长林拧开茶缸盖,里面飘着几片茶叶,是最普通的茉莉花茶。

他吹了吹茶面上的茶叶,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让他精神一振。

这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的每一个人。

“各位,自我介绍一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会议室里残留的嘈杂,“我叫霍长林,从今天起,担任本厂的总经理。”

台下鸦雀无声。

过了好几秒,才有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打破了寂静。

说话的是生产二车间的主任刘胖子,他油头粉面的,头发梳得锃亮,脸上的肉随着说话的动作一抖一抖的。

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眼神里满是不屑:“哦,霍厂长啊。欢迎欢迎。不知道霍厂长今天召集我们开会,是有什么指示啊?要是没什么大事,我们车间还忙着呢,可没工夫在这儿干耗着,昨天的布料还没检验完呢。”

他这话一出口,立刻引来了一阵压抑的窃笑声。

有人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人,眼神里带着戏谑,等着看霍长林怎么回应。

霍长林看着刘胖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卡片,举了起来。

卡片是硬纸板做的,上面印着整齐的格子,还印着 “明洲服饰考勤卡” 几个字,是昨晚他让印刷厂加急做的。

“从今天起,所有干部,包括我在内,上下班,必须打卡。”

他把卡片插进旁边一个崭新的铁盒子里,“咔哒”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这是厂里新装的打卡机,就放在会议室门口。迟到一分钟,扣半天工资,迟到半小时,扣全天工资,无故缺席,直接开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瞬间变了脸色的众人,语气依旧平静,“工资从各位的干部津贴里扣,扣完为止。”

这话一出口,整个会议室瞬间就炸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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