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打卡？！”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猛地站起来，手里的钢笔 “啪” 地掉在地上，他却没心思捡，“霍厂长，我们是干部！又不是那些流水线上的工人！凭什么要打卡？！”
“就是！开什么玩笑！” 另一个干部也跟着站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我在厂里干了十年了，从来没听说过干部要打卡的！这不是把我们跟工人一样看待吗？！”
“姓霍的！你这是不把我们当人看啊！” 有人激动地拍了桌子，木桌发出 “砰” 的一声巨响，“你这是搞资本家剥削的那一套！我们要去工会告你！让工会来评评理！”
刘胖子更是气得满脸通红，他指着霍长林的鼻子，声音都有些发颤：“霍厂长！你这是故意针对我们！你刚上任就搞这一套，是不是想把我们都赶走，换成你的人？！”
台下的干部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有人拍桌子，有人跺脚，还有人在小声咒骂，整个会议室乱得像一锅粥。
霍长林看着群情激奋的众人，脸上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水。
他端起搪瓷茶缸，又喝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水让他保持着清醒。
等台下的人都骂得差不多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才放下茶缸，不紧不慢地开口：“说完了吗？”
没人回答他，台下的人都瞪着他，眼神里满是愤怒和不满。
霍长林也不在意，继续说道：“说完了，我宣布第二件事。”
他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文件是打印出来的，上面盖着明洲服饰的红色印章，边角被他折得整整齐齐。
“从今天起，成立独立的质检小组，由我亲自担任组长。小组里的成员，从各个车间的技术骨干里选，不看关系，只看技术。”
他把文件放在桌上，推到主席台边缘，“所有出厂的布料，无论是一等品还是残次品，都必须经过质检小组的检验、盖章，才能出库。少一个章，哪怕是一箱布，也不能运走。”
“还有，”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扫过台下那些眼神闪烁的干部，“任何布料，哪怕是出现一个针眼大小的瑕疵，都必须记录在案，写明是哪个生产小组、哪个当班工人做的。第一次警告，第二次罚款，第三次直接开除！不仅工人要开除，负责该小组的干部，也要扣绩效，降津贴！”
刚才还吵吵闹闹的干部们，现在都闭了嘴，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如果说第一条打卡只是让他们愤怒，那这第二条质检，则是真真切切地捅在了他们的要害上！
在座的这些干部，谁的手底下没点猫腻？
一些人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缝，眼神躲闪，不敢跟霍长林对视，紧紧攥着拳头，指节都泛了白。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霍长林。
他们想不明白，这个新来的厂长，是真的不懂厂里的规矩，还是真的不怕死？
难道他就不怕龙四留下的这些人联手对付他？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五十多岁，满脸横肉，额头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眉心一直延伸到太阳穴，看着格外吓人。
他手里拿着一个搪瓷茶缸，茶缸里装着核桃，刚才一直在偷偷砸核桃，现在 “砰” 的一声，把茶缸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茶缸被摔得变了形，里面的核桃壳和茶叶撒了一地，茶水溅到了旁边人的裤子上，那人却不敢吱声，只是赶紧往后缩了缩。
“姓霍的！” 男人指着霍长林的鼻子，唾沫星子随着说话的动作，几乎要喷到霍长林脸上，“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儿跟我们指手画脚？！”
这人是生产一车间的王奎，厂里资格最老的师傅，也是龙四的表亲。
他在厂里干了三十年，从学徒工做到车间主任，手底下管着两百多号人，连龙四在的时候，都得敬他三分。
厂里的人都知道，王奎的话比副厂长还好使。
“老子摸纺织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穿开裆裤呢！” 王奎拍着自己的胸脯，声音越来越大，震得人耳朵嗡嗡响，“这个厂，是龙四爷一手撑起来的，我们这些老兄弟跟着他出生入死，才有了今天！现在龙四爷走了，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的嚣张：“告诉你，这个厂，姓王！不姓霍！你想在这儿立规矩？”
他冷笑一声，环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众人，声音里带着威胁，“你得先问问，我们这些跟着龙四爷打天下的老兄弟，答不答应！”
他这番话，充满了江湖草莽的匪气，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人压抑的情绪！
“对！王师傅说得对！” 刘胖子第一个附和，拍着桌子站起来，“没我们点头，谁也别想在这儿当厂长！”
“霍厂长，你还是趁早走吧！别在这儿自讨没趣！” 有人跟着喊道，语气里满是挑衅。
“姓霍的！滚出去！我们不承认你这个厂长！” 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摩拳擦掌，眼神里满是敌意，大有霍长林要是不给个说法，就要当场动手的架势。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窗外的风声都听不见了。
两个帮忙的年轻小伙子吓得脸色发白，悄悄往门口退了退，想上前帮忙，又怕真的打起来。
面对着这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吓得腿软的场面，霍长林却笑了。
他的笑容很淡，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怜悯，像是在看一群不知道自己处境的傻子。
他看着那个嚣张跋扈的王奎，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是他昨晚从资料里找出来的发票复印件，上面还带着油墨的味道。
他把复印件展开，举起来，对着台下的众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王师傅，您先别急着发脾气。”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威慑力，让原本吵闹的会议室渐渐安静下来，“我们先来对对账。”
“对账？” 王奎先是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下肩，随即粗黑的眉毛猛地拧成一团，满是横肉的脸瞬间涨成酱紫色。
他往前跨了一大步，厚重的皮鞋底在地板上跺出 “咚” 的一声闷响，右手食指直指霍长林的鼻尖，唾沫星子随着吼声溅在身前的木桌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湿痕：“对什么账？！老子小学都没念完，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你拿张破纸跟我对账？纯粹是糊弄人！”
他吼得太急，胸口剧烈起伏着，外套的领口被崩开一颗扣子，露出里面泛黄的秋衣。
或许是觉得气势还不够，他又攥紧拳头往桌上捶了一下，搪瓷茶缸里剩下的茶叶渣都震得跳起来：“我告诉你霍长林！别以为你是新来的厂长就能随便拿捏人！我在这厂里干了三十年，从学徒工到车间主任，哪个不是靠我自己干出来的？你少在这儿血口喷人！”
“靠自己干出来的？” 霍长林轻轻重复了一句，抬手将第一张复印件举过头顶，指尖捏着纸边轻轻晃动，让台下所有人都能看清上面的字迹，“去年三月十二号，您以采购组顾问的名义，从城西兴发棉纺厂进了一批二级棉纱。发票上写的是一等品的价，每吨比当时的市价高了五十块，这笔账，您怎么解释？”
王奎的吼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喉咙。
他眨了眨眼，眼神有些发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手指还僵在半空，“那…… 那是厂家报的价，我只是按流程签字，跟我没关系！”
“跟您没关系？” 霍长林又拿起第二张复印件，纸张展开时发出 “哗啦” 的轻响，“我还查到，兴发棉纺厂的老板，是您老婆的亲弟弟，也就是您的小舅子王海涛。去年三月，他刚用您签字的采购款，在城里买了套带院子的砖瓦房，这笔钱，您也说跟您没关系？”
“你…… 你胡说！” 王奎的声音陡然拔高，却没了刚才的底气，带着明显的颤抖。
他的额头开始冒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外套的前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想再往前冲，腿却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动，只能站在原地，双手胡乱挥舞着：“那是巧合！纯属巧合！王海涛买房跟我没关系，是他自己赚的钱！”
“自己赚的钱？” 霍长林没给王奎喘息的机会，又拿起第三张复印件，“去年七月，厂里从德国进口了一批纺织机零件，价值五万块，您跟龙四报账说运输途中遇到海盗，丢了五箱零件，损失近万块。可我这儿有份佛山海关的记录，那五箱零件最后进了佛山昌盛机械厂的仓库 ，而那家厂的老板，是您出了五服的远房侄子王建军。他上个月还跟人炫耀，说您帮他搞到了便宜的德国零件，这话，您也说跟您没关系？”
王奎的脸 “唰” 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我…… 我……”
他想辩解，却找不到任何理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霍长林一张接一张地翻着复印件。
“今年一月，您以车间维修的名义领了两百块材料费，可维修队的记录显示，当月您负责的车间根本没报修，那笔钱最后进了您的口袋。三月，您把厂里的废棉纱以五毛钱一斤的价格卖给废品站，转头就让您儿子王强以一块二的价格买回去，转手卖给小作坊，差价您分了一半。五月，您给车间工人发的劳保手套，是您从批发市场买的次品，每双比正品便宜一毛钱，省下的钱您又自己吞了……”
霍长林的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一点点剖开王奎的伪装。
会议室里静得可怕，只有霍长林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偶尔传来干部们压抑的倒吸凉气声。
有人悄悄挪了挪椅子，椅腿蹭过地板，发出 “吱呀” 的轻响，在这死寂里格外刺耳。
王奎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的眼神涣散，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嘴里喃喃地说着：“不…… 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 只是拿了点辛苦费…… 龙四他知道…… 他默许的……”
“龙四知道？” 霍长林走到王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皮鞋尖离王奎的膝盖只有几厘米。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嘲讽：“龙四要是知道你把他的厂子当自己的提款机，你觉得你还能站在这里跟我叫板？”
王奎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绝望。
他想站起来，双腿却一软，“噗通” 一声瘫坐在地上，后背重重撞在椅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的双手撑在地上，指尖抠着地板的缝隙，指甲缝里塞满了灰尘：“我…… 我错了…… 霍厂长，我知道错了…… 求您饶了我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嚣张。
他想伸手去拉霍长林的裤腿，却被霍长林轻轻避开。
“错了？” 霍长林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你拿厂里的钱给自己买房、给亲戚开厂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自己错了？你让工人用次品劳保、领微薄工资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自己错了？”
他对着门口喊了一声：“王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