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见帐内只剩下他们祖孙二人,方道:
“孙儿方才去太后帐中请安,瞧着太后那儿近日甚是热闹,往来内务府官员和后宫妃嫔络绎不绝,倒比朕那处理政务的帐子还忙上几分。”
太皇太后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捻动着一串猫眼碧玉念珠,那珠子绿得深邃通透,在她指间如一道凝滞的春涧,缓缓淌过。她低垂着眼帘:
“贵妃病着,精力不济。惠嫔一人操持,难免左支右绌。敬嫔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跳脱冒失,担着协理六宫的名头,实则是个甩手掌柜,指望不上她挑起大梁。
眼下这般情势,总得有人主持大局,太后暂掌六宫诸事,是我点头应允的。”
她轻轻掀起眼帘看了玄烨一眼,随即又垂眸捻着珠子。
玄烨轻笑一声:“太后是孙儿嫡母,由她代掌宫务,自是情理之中,孙儿并无异议。只是……”
他话锋一转,“孙儿方才在太后帐中,瞧见不少宫外难寻的稀罕物。长白山的野山参,极品的香血灵芝,难得一见的官燕,皆是价值不菲可遇不可求的珍品。
孙儿自登基以来,一直奉行节俭,宫中用度皆有定例,这十几年来从未见过如此豪奢铺张之举。不知太后宫中这些珍物,是从何而来?”
太皇太后手里的念珠一顿,叹息一声,已然知晓他的意思,和蔼笑道: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是玛玛一手养大的,我岂有不向着你的时候。即便是生在草原长在草原,但如今根扎在大清,扎在紫禁城里,自然是以爱新觉罗家为重,皇帝只管放心便是。”
玄烨微微颔首:“孙儿对玛玛一直是放心的,玛玛别多心才是,只是有太多前人之鉴,不得不让孙儿警醒,那么多例子摆在那里,万不能步了后尘。
如今天降大灾,南方又烽火未息,正是动荡艰难之时。越是这样身后就越不能出事,要不然就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太皇太后伸手拍了拍的肩膀:“放心吧。有玛玛在背后给你坐镇,你只管在前朝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地去干。后宫这点子事,翻不出大浪。”
玄烨如同小时候一般,对着太皇太后作了个揖,带着几分难得的顽皮:“那孙儿就先谢过玛玛了!”
“猴儿精!”太皇太后被他逗笑,嗔怪地瞪他一眼,随即扬声道:“苏麻!”
苏麻喇姑就在帐外不远,闻言应了一声,走进来:“老祖宗有何吩咐?”
太皇太后指了指玄烨,脸上带着调侃的笑意:
“这小子,如今也得了个可心的人儿,听说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费了不少心思。我这个做玛玛的,总不能没点表示。”
她转向苏麻喇姑,“你去库里,仔细挑些鲜亮好看的首饰布料,再选几样精巧稀罕的摆设,给那位戴佳贵人送过去,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玄烨连忙再次行礼,这次却带上了几分真切笑意:“孙儿代令窈,谢玛玛赏赐。”
“行了行了,别在我这儿油嘴滑舌的了。”太皇太后笑着挥挥手,“快去忙你的正事去吧,别在这儿耽误我们习字。”
说着,她朝站在一旁的太子招招手,“保成,过来,到乌库玛嬷这儿来,咱们接着写。”
玄烨又顺势叮嘱了太子几句要好生听话,用心读书的话,这才向太皇太后行礼告退,转身出了幄帐。
太皇太后握着太子绵软的小手,引着他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写下:“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
余光瞥见玄烨的身影已经走远,便抬头对苏麻喇姑朝太后幄帐努了努嘴,苏麻喇姑心领神会,点点头挑帘子出去了。
太后得到传召,急忙换了衣裳往太皇太后幄帐行来,待到了门口却刹住脚步,往返叠着脚步,紧蹙眉头,十分忐忑,脸上神情畏惧并着一丝恼火。
太皇太后早已瞥见她的袍角在地面来回晃荡,不由冷笑一声。松开太子的手,让他自己先临摹着,随后坐到罗汉床上,端起茶盅喝口茶,慢悠悠道:
“怎么还不进来?”
太后忙换上笑脸,走进去,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
“给老祖宗请安。不知老祖宗突然传召,有何吩咐?”
太皇太后但笑不语,也不让坐,只低着头摆弄那串猫眼碧玉念珠。
太后心里七上八下,论辈分太皇太后是她的姑祖母。
当年她的姑母被废,降为静妃,遣送回科尔沁草原后,为了维系博尔济吉特氏的荣耀与满蒙联姻的纽带,家族便将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将她嫁给了自己的表叔。
她对这位姑祖母,是又敬又畏,既折服于其杀伐果断的政治手腕,又深深恐惧于其洞悉人心的锐利。每次在她面前什么心机都藏不住,叫她看的明明白白的。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太后现在是心虚不已,站在那里冷汗涔涔,眼神惶恐,更不敢开口说些什么。
苏麻喇姑到底还是心疼她几分,见她这般窘迫,便上前为她奉上一盏茶:
“太后,您坐这儿喝口茶歇歇吧。”
太后见有人递了台阶,连忙坐下,冲着苏麻喇姑感激一笑。
太皇太后这才拿正眼瞧她,从她精致的发髻到一身绫罗,嘴角勾了勾:
“看来,太后最近的日子,是过得越发舒坦自在了。”
太后捧着茶盏的手一抖,忙放下茶盏,恭敬道:
“托老祖宗的洪福,近来倒也没什么烦心事。”
太皇太后哦了一声:“我近来倒是时常睡不安稳,心神不宁。听说你那里有野山参,也有血灵芝,不知可否割爱,匀一些给我这老婆子安安神定定魂啊?”
太后笑的勉强,讪讪道:“老祖宗说哪里话,您若是需要,我自然舍得孝敬。”
太皇太后闻言,眉梢一挑:“这么说,世人皆视为珍品难得一见的东西,在你那儿竟是成堆成摞?”
太后吓得连连摆手:
“可不敢这么说,老祖宗明鉴!也就别人送了一两支过来。之前准备赏给戴佳贵人,谢她救命之恩,后头皇帝说臣工宗亲急需便都赏给他们了。”
太皇太后静静地看着她没再言语,太后垂首,感觉上首久久未有反应,不免更加心慌,悄悄地抬眸往上看。
便看见太皇太后正冷冷盯着自己,心里咯噔一下,背脊发凉,情不自禁跪下去,戚戚艾艾:
“老祖宗,我真的没做什么伤天害理,内外勾结的事情,全是内务府官儿求到我这里来了,说是宫中多处殿宇损毁严重,急需修缮,想让我把那些活计派给他们做。
奴才想着,反正这修缮的差事总归是要人做的,派给谁不是一样?便一一应承下来,派了出去。他们感念我送了这些东西来,奴才真的没想那么多啊。”
她挤出两滴眼泪,膝行过去攥住太皇太后的袍角,哭道:
“玛玛!您是我嫡亲的姑祖母,我是您的亲侄孙女啊。您也是知道的我十四岁离了科尔沁嫁到这里。
世祖待我不好不说还虎视眈眈我的后位,几次三番找我麻烦,我有一肚子的苦水却无处可诉。谁家皇后当得像我这般窝囊憋屈?连个寻常妃子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