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换了衣裳,那酒意被殿里热气一熏浮了出来,有些晕乎乎的昏昏欲睡,自行走到西次间的暖炕边,歪靠在大引枕上,打算小憩片刻。
敬事房副总管崔荩忠捧着银盘来,里头是各宫主子的绿头牌,在龙光门探头探脑。
翠归收拾完令窈换衣服,正抱着衣服走出来,看见崔荩忠,屈膝福了福身:
“崔总管,您老怎么来了?”
崔荩忠眼神往里头一溜,笑盈盈问道:“主子爷可在这儿?”
翠归回道:“主子爷饮了些酒,正在歇息。”
“好妹子,我这是正经事,要不是老祖宗规矩压在头上,我万万不会在这时候来打搅贵人主子。”
他觑了一眼翠归,“不过是走个过场,想来主子爷还是歇在贵人主子这儿的。”
翠归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是宫里的老规矩,无论皇帝是否有意召幸他人,敬事房到了时辰都必须捧牌来请旨,她一个小小宫女是拦不得的。
便侧身让崔荩忠进来,一面道:“崔总管先等等,奴才去回禀一声。”
崔荩忠应了声,站在门外廊下。
玄烨正睡得迷迷糊糊,闻言眼也未睁,只不耐地挥挥手:
“叫他走!往后只要朕在昭仁殿,就不必端这劳什子牌子来,聒噪!”
翠归听出他语气的隐隐不悦,连忙退出来回禀。
崔荩忠听了若有所思,他侍奉御前多年,自然明白这道口谕背后非同寻常的意味。
这是明明白白地给了昭仁殿这位主子一份极大的体面与殊荣,几乎是默许了她独占圣驾在此的夜晚。
他迅速收敛了神色,随后笑着道声谢,出门而去。
令窈见玄烨在西次间睡得沉了,便拿了毯子给他盖着,又叫翠归把那琉璃罩盖上几盏烛火,下了西次间的垂幔。
她踱步往东次间走来,四顾一看,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不觉得有些伤感。
在家多好啊,父母兄嫂,侄儿侄女,一大家子围坐一处,说说笑笑,热热闹闹的。
不禁想到二嫂的话,如今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以后呢?
主子爷还这般年轻,即便是三年一选秀,往后少说也得有十好几回,一次最少留三个牌子吧?那便是三四十人。
这还不算每年小选进来的宫女,但凡有几分颜色、合了眼缘的,抬举个位份,少说也得有十来个。
这么算下来,这宫里往后还得进五十来人不止。
到时候她排在哪里?年老色衰,色衰而爱驰,再住在乾清宫旁边的昭仁殿?岂不惹人笑话。
起初她觉得住在这里是莫大的恩宠与便利,上头没有主位压制,院子自成一体,进出便宜。
如今看来,这便利之处,又何尝不是众矢之的,藏着无限的隐患与尴尬。
令窈坐在南窗下花几前愣愣的发呆,自己得宠,内务府的花是一茬接一茬的送,前些日摆的菊花早已撤下,换上了这娇艳欲滴的秋海棠。
粉嫩的花朵簇拥在一起,热热闹闹,花团锦簇,就跟她现在一样,但秋海棠花期短,没两三天就要换,触景伤情,越发觉得难过。
她怔怔的出了会神,对月长叹,冷不丁一转身,赫然发现玄烨不知何时醒来的,静静站在落地罩旁,正看着她,酒意残存,让他微微有些慵懒,眉眼漾着脉脉深情,看得她心头一颤。
“一个人坐在这儿,想什么呢?”
玄烨缓步走到她跟前,伸出手她揽入怀中,低头凑近她的脸,仔细端详着她的神情。
“没想什么,发呆呢。”
令窈小声嘟囔一句。
“还没想什么?”
玄烨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眼角,拭去那将落未落的泪珠。
“眼圈都红了,泪花还在里面打转呢。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你一定是在想以后该怎么办?眼下这份恩宠,能延续到几时?真到了色衰爱弛的那一天,你又该如何自处?是不是?”
令窈只垂着头,瓮声瓮气的:
“没有,您多想了。”
玄烨却不许她逃避,双手捧起她的脸,迫使她与自己对视,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呼吸可闻:
“你害怕,是人之常情。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所以才会这般患得患失。”
令窈摇了摇头,泪珠终于滚落下来,哽咽道:
“不是不信您,我是不信自己罢了。宫里的花儿那么多,一茬一茬的新鲜,我……”
“傻话。”
玄烨打断她,语气带着坚定。
“别担心,日子还长,时间会证明一切。我说的再多,起毒誓?作保证?都显得空泛。我们长久地过下去,你自然就会明白,我对你绝非一时兴起。”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我思量这件事已经很多年了。在你还没入宫之前,我就在反复权衡。终究是舍不得放你走。既然当初没有放手,那么这辈子,我就绝不会再放手了。”
他说着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随即又低头,在她微凉的唇瓣上轻轻啄了啄,带着无限的怜爱。
令窈被他胡茬戳的痒痒,笑出声,脸色悲情瞬间一扫而尽,眼眸含泪,波光粼粼,抬眸缓缓柔柔的看他。
见她终于展颜,玄烨心中也是一松,方才因她落泪而揪起的心缓缓放下,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番心猿意马。
但一想到昨夜确实有些忘情,她身子定然还不爽利,便强自按捺下蠢动的欲望,轻咳一声,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宠溺道:
“瞧瞧,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说罢,他弯下腰,打横将她稳稳抱起。令窈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
玄烨抱着她走到西次间,将她轻轻放在炕上,像哄孩子般柔声道: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梳洗一下,早点歇着吧。昨天累了一天,今天又费神伤心,该好好睡一觉。”
玄烨扬声朝外吩咐备水梳洗,却不让翠归进来伺候,亲自拧了热毛巾,动作轻柔地替她擦脸,接着又细致地帮她擦拭身子。
指尖划过她纤细的腰肢,触到那对儿丰盈柔软的雪峰,看到上面还残留着昨夜他情动时留下的淡淡红痕,红梅映雪一般。
心中顿时涌起满足与骄傲,仿佛怀揣着世间独一无二的绝世珍宝,只想小心翼翼地珍藏呵护,不容他人觊觎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