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已过,月牙儿清清瘦瘦,斜斜挂着,暗紫深黑的天星辰越发的耀眼。已是夜深人静之时,昭仁殿里寂寂无声,唯有秋风吹过窗屉子鼓起低垂的帷幔。
令窈坐在南炕上,面前摊着沁霜寻来的三本旧册与今日那张账页。她单手支颐,怔怔地望着炕几上这些牵动命运的纸页,心绪纷杂。
现如今已不是自证清白的时候,查的越清楚反而越坏事,端看主子爷如何想,保她还是保皇贵妃。
正出神间,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哒哒哒地跑来。垂幔被掀开一角,露出小七一张红扑扑的小脸。
“额涅,歇息。”
他奶声奶气地说道。
令窈凝肃了一整天的神色倏地柔和下来,朝他招手:
“到额涅这儿来。”
小七双眼亮晶晶的,跑到炕边,手脚并用地爬上来,一头扎进令窈怀里。
这小子劲儿不小,猛地一撞,令窈险些没坐稳,忙一手护住肚子,一手将他搂住,让他挨着自己坐下。
谁知小七胳膊一挥,“咯噔”一声,竟将炕几上的茶盏打翻了。茶汤倾覆流了一桌,滴滴答答地浸湿了炕上的锦垫,连令窈的衣袍也湿了大片。
小七见状,忙用自己的袖子去擦炕几,撅着小屁股在那儿努力忙活,嘴里还嘀嘀咕咕地辩解:
“小七没看见……”
看他那认真补救的小模样,令窈忍俊不禁。站起身将小七抱下来。
翠归已在门外听见动静,带着梅子赶忙进来收拾。
令窈弯下腰,捏了捏小七的脸蛋,柔声道:
“无妨的,小七别担心,不过是水洒了。”
小七耷拉着脑袋,怯怯地抬眼望她。
令窈心头涌起万般慈爱,牵起他的小手往东次间走去。
乳母已取来干净衣裳。
令窈替小七脱下湿衣,这小子一离了束缚,立刻在被窝里钻来钻去,方才那点愧疚早已烟消云散,还嚷嚷着:
“阿玛不在就是好!小七能和额涅睡!明晚也不让阿玛来,好不好?”
伺候他穿衣的人都捂嘴笑。令窈无奈地摇头:
“好,明晚咱们去弘德殿睡。”
小七一听,兴高采烈地在床上蹦跳起来:
“去阿玛屋里睡!小七要让阿玛讲故事,讲他小时候的故事!”
见小七玩得开心,令窈也不拘着他,信步走回西次间。
翠归已捧着寝衣候着,轻声劝道:
“主子,早些歇息吧。您还怀着身子,可不能这般不顾惜自己。”
令窈点点头,打眼一瞧见那些账本湿了几张,心里一沉,快步走过去将账簿拿起来,泡在茶汤里的几张已是字迹模糊,难以辨认,湿哒哒的往下滴着水。
翠归呀了一声,忙取来帕子一张张擦拭。
好在浸湿的不过寥寥数张,很快便拭去了水渍。只是那纸页上徒留一片褐色的茶痕与晕开的墨迹,交织模糊,宛如一幅被无意泼染的山水画,再也看不清原本的记录。
翠归捧着那狼藉的纸页,忧心忡忡地望向令窈:
“主子,这……这可如何是好?”
令窈只觉额角隐隐作痛。所幸这些账册眼下看来并无大用,被洇湿的几页也非紧要记录。
“取熨斗来,试试能否熨平几分,救回些字迹。”
翠归应声下去取熨斗。
账本被随手搁在炕几上,秋风从支摘窗的缝隙钻入,吹得干燥的纸页哗啦啦翻动,直往那湿透的半边覆去。
饶是梅子手脚再快,也有几张纸页被沾湿。
看着这接二连三的变故,令窈心中烦闷骤起,一把将账本扯过来,砰地一声摔在炕上,带着几分泄愤的意味,亦是对这对现实无力的反抗。
她长长叹口气,朝梅子挥挥手:
“下去吧,让我独自静一静。”
梅子吓了一跳,诚惶诚恐地收拣起炕上浸湿的帕子,端着铜盆悄步退出西次间。
令窈独坐炕上,待心绪稍平,目光才重新落回那几本狼藉的账册上。
她信手翻开,见好几页因湿濡而粘在一处,便耐着性子,指尖小心翼翼地将其一页页分离开来。
忽地,动作一顿,只见一张原本空白的纸页上,因被上一张浸透,竟清晰地印上了墨渍的痕迹,宛如拓片一般,连字迹走向都依稀可辨。
令窈眉心骤然紧蹙,猛地坐直身子,将那张沾染了墨痕的纸页凑到灯下细看,又翻回前一页对照。
果然,水渍将墨汁渗透,下一张纸上便留下了清晰的印记,即便不是记录的人亲手所写,那拓下的字形却有七八分相似。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
她急忙取来笔墨纸砚,随手写下几字,用残茶泼湿,以帕子吸去多余水分,再将一张干净宣纸覆于其下,用力按压。
然而,当她满怀期待地揭开时,底下纸张却空空如也,满腔希冀顿时化为泡影。她不死心,以为是纸张干湿未掌握好,又试了几次,结果依旧,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目光再次落回那两张印着字迹的账册页上,无意识的摩挲着两张纸,顿然发现两张纸质地截然不同!
竹纸是最劣等的纸,纸面粗糙,比宣纸要厚的多,却是禁不起皴擦,因而写字常常因为不注意力道而洇透到背面。
令窈顿时明白过来,是因为纸张各异。
宣纸质地精良密实,墨色难渗,遇水反而易化。
她又反复试了几遍,果真是纸张问题。
这样一来,所有疑点便说得通了。
为何自己那本册子里,好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也被人撕去,定是那伪造笔迹之人反复调试所致。
只消将写有字迹的一页覆于新纸之上,用极细的笔尖蘸墨,依着字迹细细勾勒。墨若多了便会洇至下页,再依据这下一页的墨迹,仔细填补修饰,便能造出这子虚乌有的证据。
贵妃定是怕人发现,才将记载着所谓她写的配方那张纸揉的皱巴巴的,还特特在晚上呈给主子爷看,就是怕白日里亮堂,看的清晰仔细,会被人识破这拙劣的伎俩。
“原来如此……”令窈豁然开朗,心中积压的迷雾瞬间被驱散。
窗外夜色渐深,漫漫寒意沁入屋内,她却觉得胸中块垒尽去,一丝清明的冷光自眼底悄然划过。
次日,令窈照着昨夜摸索出的法子反复拓印,终于得到一张与乞巧宴上贵妃出示的纸张几乎无二的仿品。
兰茵瞠目结舌,拿着纸仔细察看,正面看起来倒还好,总有个七八分像了,背面却很糟糕,特别是对着日光看,便能看见描摹的笔触,一段一段,不似运笔时的流畅,一气呵成。她冷笑一声:
“贵妃真是匠心独具,这都能被她琢磨出来,还特意挑晚上拿出来,可不就怕白日里被人看出端倪,当真是煞费苦心。”
正说着话,梅子掀帘进来回禀:
“主子,门外有个宫女求见,说是从前与您一同在御膳房茶房当差过的,有些话想当面禀告。”
令窈将那张纸搁在炕几上,有些意外,问道:
“她可说她叫什么了?”
梅子回道:“这倒没有,只是看她神色慌张,像是怕极了什么……”
她顿了顿,语气迟疑。
“主子,要传她进来吗?虽说太皇太后下了禁足令,可也没明说不许旁人来看望您啊。”
令窈摆摆手:“不必麻烦,我亲自去门口瞧瞧是谁。”
一行人行至龙光门,见一个宫女怯怯缩在门框边,身形矮瘦,一头枯黄头发,穿着低等粗使宫女的袍子,衣角还沾着些许污渍。看打扮不像哪宫伺候的,倒像是御膳房、内务府库房那等地方的杂役。
翠归上前一步,扬声道:
“我家主子来了,你有什么话,说吧。”
那宫女猛地抬起头,一见令窈,竟不管不顾地扑过来!
翠归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拦住,厉声呵斥:
“干什么?还有点规矩没有!主子的金躯也是你能碰的?仔细你的爪子!”
“令窈!是我啊!御膳房茶房的琼珠!”
琼珠并不理会翠归的疾声厉色,只一个劲儿寻摸翠归阻拦的缝隙,企图钻进来。
“当初咱俩一块儿给主子们熬奶茶,常搭伴干活儿的,你还记得不?”
令窈淡淡瞥她一眼:“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一样。”
琼珠咽了口唾沫,一双三角眼在令窈身上滴溜溜地打量,嘿嘿一笑:
“令窈,你当了主子果然不一样了。她们都说你得宠,我还不信,今儿一看才知所言不虚。要不你跟顾总管说一声,把我也调来昭仁殿伺候你呗?看在往日情分上,你多少拉扯我一把啊。”
令窈记得琼珠是秋福身边的狗腿子,常跟着秋福后面溜须拍马,狐假虎威欺负生人,她初次被分到给后妃熬奶茶的差事班次里,也没少受她的气。如今倒跑来讲“情分”?
令窈脸色一沉,冷然道:“不是说有要紧话么?说吧。”
琼珠吸了吸鼻子,抱着胳膊缩了缩,精明的眼神在令窈脸上转了一圈,讨价还价:
“我这个消息,能解你眼下的困局。可俗话说一物换一物,你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你想要什么?”令窈漠然直视,脸上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