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昭节皇后陵园回来的路上,雨丝渐渐稀疏,最终完全停歇。天边透出云层的曦光,在水汽氤氲的空中勾勒出一道浅淡却清晰的彩虹,如同架在两人心间一座无声的桥。伞面上的雨水还在滴答落下,在地面的小水洼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谢谢。如意停下脚步,侧头看向身旁始终为她举着伞的宁远舟,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这份感谢,不仅仅是为这把伞,更是为那份不言而喻的理解与陪伴。
宁远舟收起油纸伞,露出一个温和的、仿佛能驱散阴霾的笑容:回去吧,换身干衣服,当心着凉。他的目光在她微湿的鬓角停留片刻,那里有几缕发丝黏在颊边,让她平日的清冷多了几分难得的脆弱。
两人并肩走回四夷馆,虽无多言,但空气中流淌的默契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厚。回到馆内,各自回房更换被雨水打湿的衣衫。宁远舟动作快些,换好一身干净的墨蓝色常服后,便站在廊下等候。他看着如意紧闭的房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让她彻底从名册被抹的阴郁中走出来。他知道,她不是需要安慰,而是需要一点……鲜活的气息,来冲淡那份被否定的虚无感。
当如意再次推门而出时,也已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月白色劲装,头发重新束好,除了眼底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痕,面上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陪我出去走走?宁远舟看着她,语气自然地提议道,来安都这些时日,不是在驿馆筹划,便是四处奔波,还未曾好好看过这安都的街市。听说西市的胡商带来了不少新奇玩意儿。
如意抬眼看他,对上他那双含着温和笑意的眸子,瞬间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她心中微暖,那股盘踞不散的郁气似乎真的被这简单的邀请驱散了几分。她点了点头:
两人并未声张,只跟钱昭打了个招呼,便悄然从侧门离开了驿馆。雨后的安都街道,青石板路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小贩的吆喝声、车马的轱辘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蓬勃的市井气息。
宁远舟刻意引着如意往最热闹的西市走去。这里店铺林立,旗幡招展,来自西域的胡商摆出色彩斑斓的毯子、造型奇特的银器、以及各种香料和干果,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宁远舟不时停下脚步,拿起一件小玩意询问如意,或是买上一包刚出炉、冒着热气的胡饼递给她。他的举动自然而不刻意,仿佛真的只是闲来无事逛街散心。
如意起初还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偶尔会掠过某些建筑的制高点或隐蔽角落——那是她作为朱衣卫左使时留下的本能。但渐渐地,她被宁远舟这份纯粹的、试图让她放松的用心所感染,也开始真正将注意力投向这喧嚣的街市。她看着那些为了生计忙碌、脸上却带着简单满足笑容的百姓,看着那些无忧无虑追逐打闹的孩童,心中那片冰封的角落,似乎真的被这人间烟火气慢慢焐热了。
然而,走着走着,如意的目光不再流连于那些商品,反而开始频频打量起走在她身旁的宁远舟。他今日穿着墨蓝色的常服,虽比官服随意,但依旧带着六道堂堂主特有的沉稳与严谨,甚至……有点过于严肃了,与这热闹的市井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念头忽然在她心中升起。
当宁远舟又一次在一个卖玉器的摊贩前停下,拿起一支素雅的玉簪,回头想询问如意的意见时,却发现她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唇边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点狡黠的笑意。
怎么了?宁远舟被她看得有些莫名。
如意却不答,只是走上前,轻轻从他手中拿过那支玉簪,放回摊上,然后拉住他的手腕,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跟我来。
宁远舟一头雾水,却还是顺从地跟着她,穿过熙攘的人群,走进了一家看起来颇为气派、挂着锦云轩招牌的绸缎庄兼成衣铺。
掌柜的眼尖,见二人气度不凡,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二位客官,想看些什么?本店有新到的江南云锦、蜀中缭绫……
如意抬手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介绍,目光在店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一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上。那颜色清雅温润,如同雨后的天空。用这料子,她指着那匹软烟罗,对掌柜道,给他裁一身直裰,要现成的,尺寸……她回身,毫不避讳地用手在宁远舟肩、臂、腰处比划了几下,报出了一串精准的数字。
宁远舟愣住了,他终于明白如意想做什么了。如意,这……他有些哭笑不得,他本意是带她出来散心,怎么反倒变成要打扮他了?
别动。如意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却自带威严。她又走到配饰的柜台前,无视了那些彰显身份的玉佩,反而挑中了一枚造型古朴大方的银质发冠,和一条与衣料同色系的青色发带。
掌柜的动作麻利,很快就找出了一件符合尺寸的天青色直裰。宁远舟在如意的注视下,只得无奈地接过衣服,到里间更换。
当他换好衣服,束上发冠,重新走出来时,整个店铺仿佛都亮堂了几分。那天青色的软烟罗极其衬他,将他原本因受伤而略显苍白的脸色都映得温润起来,少了几分身为六道堂堂主的冷硬锋锐,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清隽儒雅。连那掌柜的都看得眼睛发直,连连夸赞:这位公子真是好气度!这身衣裳简直像是为您量身定做的!
如意围着他转了两圈,仔细打量着,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她走上前,亲手替他正了正发冠,理了理衣领,动作自然而亲昵。宁远舟垂眸看着她专注的神情,看着她眼中满意的光芒,心中那点无奈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柔软。只要她能开心,别说换身衣服,便是再离奇些的要求,他恐怕也会心甘情愿地答应。
走吧。如意满意地点点头,主动拉着他走出了锦云轩。
当这一对璧人回到四夷馆时,果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最先看到他们的是正倚在门口和孙朗说话的于十三。他原本懒洋洋的目光在落到宁远舟身上时,瞬间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老……老宁?于十三夸张地揉了揉眼睛,快步上前,绕着宁远舟走了两圈,嘴里发出的声响,了不得,了不得!这是哪家的翩翩佳公子走错了门?快告诉哥哥,你这是被哪个巧手的仙女点化了?这身打扮……他故意拉长语调,用羡慕嫉妒的眼神瞟了一眼旁边的如意,可比你平时那身黑黢黢的堂主行头顺眼多了!早知道逛街有这好处,哥哥我早就……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闻声出来的钱昭打断。连一向沉稳寡言的钱昭,看到宁远舟这焕然一新的模样,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地看向如意,微微颔首。
元禄更是直接拍手笑道:宁头儿,你这样穿真好看!像……像戏文里的状元郎!
宁远舟被众人打趣得有些耳根发热,下意识地想板起脸维持堂主的威严,但眼角余光瞥见如意那带着淡淡得意和愉悦的侧脸,那刻意板起的表情便再也维持不住,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轻笑,摇了摇头。
他看着如意。她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眉眼间的阴郁早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鲜活、灵动的光彩,甚至带着几分恶作剧得逞后的狡黠。他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或许方法出乎意料,但结果却好得出奇。
这一刻,什么名册被抹,什么朱衣卫过往,似乎都被这满院的阳光和笑语冲淡了。宁远舟心想,若是这样能换她展颜,莫说是换身衣裳,便是再离谱些,他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