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拓者号”离去时那撕裂长空的轰鸣与刺目的光痕,仿佛并非仅仅划破了云层,也以一种极端而惨烈的方式,狠狠凿穿了笼罩在联盟残存势力心头那浓重的迷茫、争执与侥幸心理。那艘承载着偏执、理想与绝望的飞船,如同一颗逆行的流星,其光芒短暂地照亮了留守者们所处的、一片狼藉的现实。
外部,星空文明那三十日期限的阴影依旧高悬,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他们宇宙的深邃与莫测;南方,大地深处传来的、虽然略有减弱却依旧存在的沉闷咆哮,昭示着地心之门的危机远未解除;内部,青木背叛带来的信任创伤鲜血淋漓,“星火远征军”分裂造成的技术与人才流失触目惊心,各地因资源分配不公而激化的矛盾依旧是一触即发的火药桶。
然而,一个残酷却也清晰的事实摆在了所有人面前:失去了赤霄及其追随者这个明确的、激进的“对立面”和看似可行的“替代选项”之后,残存的、原本争吵不休的各方势力,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可以肆意抨击的标靶,也失去了可以寄托全部幻想的捷径。他们被赤裸裸地抛回现实,面对着同一个残破的烂摊子,以及玄明长老那条被他们或质疑、或反对、或阳奉阴违的“三方自立”之路。
现在,这条路,似乎成了唯一没有被证明彻底失败,也是唯一还能勉强将所有人维系在一起的选项。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带着苦涩与无奈的清醒,开始取代往日的喧嚣与浮躁。
于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沉重压力与最后希望的氛围中,联盟最高议会的圆桌再次坐满了人。只是,这一次,与会者脸上的表情不再是激昂的论战或绝望的涣散,而是多了几分被迫的务实与审慎的权衡。玄明提出的“三方自立”方案,不再是纸面上的蓝图,而是被摆上了残酷的谈判桌,等待着被一寸一寸地、充满争吵地付诸实践。
**过程,依旧无比艰难。**
在关于**资源重新分配**的专项会议上,争吵的激烈程度并未减弱,只是性质发生了变化。以往是“阴影谷”等边缘地区代表声嘶力竭的控诉与核心城市代表的防御性辩解,如今则变成了锱铢必较、充满技术细节的拉锯战。
“光晕城必须让出未来三年聚变能源预期收益的百分之三十五,优先用于重建阴影谷及周边七个聚居区的生态农业和基础医疗体系!”一位来自边缘区域、面容黝黑的代表,挥舞着厚厚一叠需求报告,声音因激动而沙哑。
“百分之三十五?这绝对不行!”技研城的财政主管立刻反驳,手指飞快地在数据板上滑动,“这会直接拖慢‘羲和’聚变堆的二期建设,影响整个联盟的能源升级时间表!我们最多只能挤出百分之十八,而且必须分五年拨付!”
“五年?我们的族人连明年春天的种子都快买不起了!你们这是在用数字杀人!”
“我们必须考虑全局效率!没有足够的能源,一切都是空谈!”
……
争吵从白天持续到深夜,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咖啡杯倒了又满。但微妙的变化在于,争吵的双方,不再轻易抛出“背叛”、“不公”这类情绪化的字眼,而是更多地引用数据、模型和可行性分析。他们仿佛两个伤痕累累、互不信任,却又不得不合作才能活下去的伤兵,在泥泞中艰难地寻找着利益的平衡点。
在**聚变技术安全与伦理审查委员会**上,辩论则更加专业,却也更加关乎根本。围绕着玄明提出的“无限期暂停有伦理争议技术研发”和“全力攻克聚变安全屏蔽技术”的要求,技研城的顶尖工程师、灵能理论家、环境学家乃至社会伦理学者展开了无数轮近乎苛刻的辩论。
“按照新的安全标准,‘羲和’堆的核心约束场强度必须提升百分之五十,这意味着我们需要重新设计至少三分之一的导流灵纹,成本和时间将大幅增加!”一位负责核心灵阵的资深工程师皱着眉头抱怨。
“如果不对可能的地脉干扰和能量泄露做到万无一失,我们就是在建造另一个可能引爆整个区域的不定时炸弹!”一位环境学家寸步不让,“‘守望者’的教训告诉我们,技术的冒进等于自杀!”
“还有工人操作安全规范,必须加入最高级别的灵能污染防护和紧急心理干预流程……”
“能源反哺方案的具体执行细则,监督机制如何建立?如何确保资源真的能到达需要的人手中,而不是被层层截留?”
……
这些辩论枯燥、繁琐,却至关重要。它们像是在为联盟这艘大船更换老旧而危险的零部件,过程缓慢而痛苦,但每一步,都在试图扎下一个更稳固的根基。
而向星空文明发送那份“婉拒信”的起草过程,则充满了外交上的如履薄冰。以云岚为首的格物院团队,与玄明、苍澜以及部分冷静下来的主和派学者,字斟句酌,反复推敲每一个用词,每一处语气。
既要清晰、坚定地表达联盟拒绝那份充满诱惑但隐含控制意图的“盟友契约”的立场,扞卫文明的独立与尊严;又要巧妙地留下未来在平等基础上进行有限交流的空间,避免将对方彻底推向敌对面,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这封信,仿佛是在刀尖上跳舞,既要展现脊梁,又不能过度刺激那个远在星海之外、科技水平远超己方的存在。
**但变化,也确实在争吵与权衡的缝隙中,如同石缝下的草芽,悄然发生,顽强生长。**
在一次关于边缘地区产业转型的联席会议上,那位来自“阴影谷”、曾经带头冲击灵理司的代表,没有像往常一样拍桌子怒吼,而是拿出了一份由他们本地工匠和学者共同草拟的、关于利用当地特色矿物和传统手工艺,发展小型精密灵能元件制造产业的详细计划书。他不再仅仅是提出问题和索要资源,而是开始以参与制定者的身份,提出了切实可行的、能够融入联盟整体产业链的建议。虽然他的声音依旧粗粝,计划书也显得粗糙,但这一转变,让在场的许多核心城市代表都为之动容。
在技研城,一批受到玄明理念感召的年轻工程师和灵技者,自发组成了“技术援助团”,主动申请前往受能源转型冲击最严重的几个传统工业区。他们不是去指导,而是去合作,帮助当地工坊改造老旧设备,培训工人掌握新的技能,将一些非核心的、适合分散生产的技术环节下放。起初,他们遭遇的是警惕和排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第一台由本地工人参与改造、效率提升明显的灵能织机成功运转时,隔阂的冰层开始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南方边境,虽然石虎小队深入“地心之门”后,如同石沉大海,再未传回任何明确的讯息,但那种令人窒息的、仿佛随时可能爆发全面战争的压迫感,却实实在在地减轻了。地心联盟的攻势明显减弱,从之前不惜代价的猛攻,转变为更具防御性和试探性的接触。那扇巨大的门扉之后,似乎正在发生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变化。这宝贵的、意料之外的喘息之机,让联盟得以将部分原本被牵制在南部边境的军事力量,抽调到内部维稳和重建工作中,极大地缓解了敖长老面临的压力。
远在三十八万公里之外的月球基地,“深空之眼”,在经历了因地球内乱而导致的补给断绝、近乎成为孤岛的至暗时刻后,也终于逐步恢复了与地球的、虽然微弱却稳定的联系。虽然物资补给依旧困难,需要精打细算地使用每一份储备,但至少,他们不再是被遗弃在冰冷虚空中的孤儿。基地指挥官传来的报告语气,也从之前的焦虑绝望,变得沉稳而坚定,他们开始利用月面有限的资源,进行更有效率的自救和维持观测任务的持续。
而辰砂,在经历了“守望者”遗迹的震撼、内部纷争的撕裂以及“开拓者号”离去的冲击后,变得更加沉静而富有洞察力。她带领着团队,将月面遗迹中获取的、关于“守望者”文明毁灭于深度意识网络和“静默低语”的警示,结合联盟自身“意识节点独立协议”的发展现状,整理成了一份极其详实、逻辑严密、充满预见性的长篇报告。这份报告,没有简单的赞成或反对,而是深刻剖析了意识网络技术的双重性——既是沟通的桥梁,也可能成为毁灭的陷阱。它被玄明指定为联盟内部,所有参与网络技术研发、政策制定乃至军事应用的成员,必须深入学习并反思的“必读教材”,为联盟在技术道路上设置了一道清醒的“刹车”和警示灯。
联盟,没有在一夜之间焕然一新,变成一个团结友爱、充满活力的理想国度。它依然满身伤痕,内部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和理念分歧并未完全消失;它步履蹒跚,每前进一步都需要克服巨大的阻力与惯性;外部的威胁依旧如乌云压顶,未来的道路依旧迷雾重重。
但是,在经历了解体的边缘,品尝了背叛的苦果,目睹了分裂的惨痛之后,一种更加务实、更加谨慎、也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脆弱内部团结的氛围,开始如同初春时节,在冻土与残雪覆盖的废墟之下,艰难萌发的嫩芽。它微弱,却蕴含着顽强的生命力;它稚嫩,却代表着方向。
新的黎明,并非一片光明灿烂、万物复苏的景象。它是在弥漫的、尚未完全散去的硝烟与依旧笼罩天际的阴霾中,顽强透出的那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曙光。这曙光,照亮的不再是虚幻的星辰或捷径,而是脚下这片伤痕累累、却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去修复、去守护的土地,以及那条注定漫长、艰难、却必须由他们自己走下去的……自立之路。共识,正在废墟与泪水之上,以一种远非完美、却真实可行的方式,被一点点、艰难地重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