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岁晚把碎玉塞回枕芯,天刚蒙蒙亮就爬起来。她翻出压箱底的男装——青灰长衫、束发网巾、薄底快靴,全是苏培盛昨夜悄悄送来的。铜镜里的人眉目清秀,鼻梁上架副玳瑁框眼镜,是她拿拆钟表剩下的玻璃片磨的。镜中人冲自己咧嘴一笑,活脱脱一个寒门账房。
前院书房炭盆烧得正旺,胤禛坐在紫檀木案后翻折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姜岁晚拱手作揖:“东家,通汇银号姜明远前来应卯。”话音未落,十三爷掀帘子进来,手里拎着两包点心:“四哥又欺负新人?人家头回当差,您总得给口热茶润润嗓子。”
胤禛这才抬眼,目光在她袖口停了半拍。姜岁晚顺着他的视线低头——那截露出的靛蓝衬里,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和御药房采买单角落的暗记一模一样。她不动声色把袖子往里收了收,接过苏培盛递来的茶盏。茶汤澄黄,底下沉着两粒枸杞,是她惯喝的配方。
江南燕窝商踩着点进门,团花锦袍裹着圆滚滚的身子,腰间玉佩叮当乱响。见屋里坐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先是一愣,转头对胤禛赔笑:“王爷,这位是...”
“新聘的账房先生。”胤禛搁下朱笔,“姜先生精通西洋簿记法,今日特请来核验贵号燕窝账目。”
燕窝商脸上的笑僵了僵,从袖中抽出账本:“好说好说,咱们走的是官道漕运,每批货都有通关文牒...”
“且慢。”姜岁晚推了推眼镜,指尖点在账本第三页,“这批‘血燕’的进项成本,怎么比市价低三成?按现代会计准则,这属于异常波动,需要提供原始凭证。”
满屋子人都愣住。十三爷噗嗤笑出声:“姜先生说的‘现代’是哪朝哪代?莫非是海外番邦?”燕窝商额头沁出油汗,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纹:“这个...海上风浪大,损耗难免...”
“损耗率超过行业基准线百分之十五,就要启动风险评估程序。”姜岁晚翻开自带的账册,哗啦啦抖出一叠票据,“您上月经手的‘金丝燕盏’,报关单写着三百斤,实际入库记录只有二百四十斤。中间这六十斤的差额,走的是哪套账本?”
胤禛突然咳嗽一声,端起茶盏轻抿。姜岁晚瞥见他左手小指在案几上敲了三下——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意思是“对方要露底牌”。果然燕窝商猛地站起身,袖中滑出半张桑皮纸:“姜先生果然厉害!实不相瞒,这批燕窝里掺了...”
“扬州船帮的新规矩。”十三爷突然插话,顺手把点心包推到燕窝商面前,“听说最近水路不太平,押船得加钱?”
燕窝商脸色煞白,抓起点心包就要往外冲。姜岁晚早有准备,抄起算盘啪地拍在桌上:“您还没解释清楚呢——这批‘燕窝’的运输发票,为什么盖着江宁织造府的骑缝章?”
胤禛终于开口:“苏培盛,送客。”老太监应声上前,看似搀扶实则扣住燕窝商胳膊。那人挣扎着回头,袖口暗纹在晨光里泛着幽蓝:“你们等着!三月十八潮汛日,看谁笑到最后!”
门帘落下时,姜岁晚腿一软跌坐回椅子。十三爷递来块桂花糕:“头回扮男人,累坏了吧?”她顾不上吃,急急转向胤禛:“他说的潮汛日,就是密信里写的伏击时间!”
胤禛却盯着她衣领:“领子歪了。”等她手忙脚乱去整理,才慢悠悠补了句:“扬州船帮的接头人,是码头西头卖馉饳的老周。你明日带人去蹲守。”
姜岁晚瞪圆眼睛:“我?可我是女扮男装...”
“所以让你带苏培盛。”胤禛起身掸了掸袍角,“他认得老周——去年查私盐案时,老周给他塞过二十两银子买路钱。”
十三爷笑得直拍大腿:“四哥早算准了!连人家行贿的旧账都记得!”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年氏披头散发冲进书房,手里攥着半块芝麻酥:“胤禛!你竟让这贱人穿男人衣裳!她枕头底下根本没什么密账,只有我摔碎的胭脂盒子!”
姜岁晚默默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胤禛头也不抬:“福晋昨日新得了套翡翠头面,你若喜欢,明日让她匀你两件。”
年氏噎得直翻白眼,转身就往外跑。苏培盛追出去时,顺手把门带上。书房里只剩三人,十三爷突然压低声音:“四哥,老周那边要不要我派人...”
“不必。”胤禛从案头抽屉取出个油纸包,推到姜岁晚面前,“你亲自去。记住,老周左耳垂有颗黑痣,见到生人会先问‘今日燕窝价几何’。”
姜岁晚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三块新烙的芝麻酥,还带着温热。她捏起一块咬了半口,甜香混着芝麻粒在齿间迸开。十三爷凑过来偷吃,被胤禛用折子敲了下手背。
“还有件事。”胤禛忽然说,“你那副眼镜,明日换副新的。”见姜岁晚茫然抬头,他补充道:“镜框太宽,遮不住你眼角的痣。”
姜岁晚下意识摸向右眼下方。那是她穿越后才长出来的红痣,像颗小小的朱砂印。十三爷吹了声口哨:“难怪方才那燕窝商总偷瞄你——原是瞧出破绽了!”
“不是破绽。”胤禛起身走向窗边,“是饵。”他推开窗,冷风卷着残雪扑进来,“年羹尧的人,最喜欢咬带记号的饵。”
姜岁晚把剩下的半块芝麻酥揣进袖袋。苏培盛这时匆匆返回,手里捧着件玄色斗篷:“格格,王爷吩咐给您备的——说是扬州比京城更冷。”
她系斗篷时,指尖碰到内衬里缝着的小布包。拆开一看,是张折叠整齐的路线图,墨迹新鲜,标注着扬州码头各条巷道。最下方一行小字:辰时三刻,老周摊前见。
十三爷凑过来看了一眼,突然笑出声:“四哥连人家收摊时辰都打听好了?老周每日午时准时收摊,雷打不动二十年。”
姜岁晚把路线图贴身收好,抬头撞见胤禛正望着窗外。飞雪掠过他眉梢,沾在睫毛上很快化成细小的水珠。她突然想起昨夜那碗姜茶,也是这样带着温度,悄无声息融进肺腑。
“王爷。”她轻声问,“若老周不肯开口怎么办?”
胤禛转过身,从袖中取出个青瓷小瓶放在案上:“这是乌拉那拉氏配的安神香,老周女儿常年卧病,每月初七必去药铺抓药。”
姜岁晚拿起瓷瓶晃了晃,里头粉末簌簌作响。十三爷突然抢过去闻了闻:“嫂子的手艺越发精进了!这味儿比太医院的还好!”
“少贫嘴。”胤禛拎起他后领往外拖,“去库房把前日收缴的私盐账本整理出来——明日我要看到分毫不差的明细。”
书房重归寂静。姜岁晚摩挲着瓷瓶,忽然发现瓶底刻着极小的“安”字。这是乌拉那拉氏的习惯,她所有药瓶都刻着不同的字,安神香永远用“安”字款。
苏培盛不知何时又溜了回来,捧着个手炉塞给她:“格格仔细手凉。王爷说...”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说您明日若得空,酉时去趟丙字库——那座自鸣钟,该上发条了。”
姜岁晚抱着手炉走出书房,雪已停了。年氏院里的哭闹声隐约传来,夹杂着摔打声。她拐过游廊时,看见几个小丫鬟躲在假山后嚼舌根,见她过来慌忙散开。
回到自己屋子,她反锁上门,从床板夹层取出密信副本。对着光细看,终于在“火器”二字旁发现极淡的朱砂批注——是个小小的“周”字,笔锋凌厉,正是胤禛的字迹。
窗外传来鸟叫,三长两短,和昨夜打更声一模一样。姜岁晚把密信重新藏好,开始收拾明日要用的东西:算盘、账本、眼镜盒,还有那瓶安神香。收拾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妆匣底层摸出个小纸包——是前日自制的辣椒粉,专为防身准备的。
苏培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格格,热水备好了。王爷说...让您早些歇着,明日还得扮男人呢。”
姜岁晚应了一声,把辣椒粉塞进靴筒。铜镜里映出她模糊的身影,男装束发,倒真像个清瘦书生。她对着镜子练习拱手礼,练到第五遍时,忽然听见屋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她没抬头,继续对着镜子调整领口。脚步声停在檐角,片刻后,一片瓦轻轻挪动的声音传来。姜岁晚假装没听见,转身去挂斗篷。等她再回头时,窗台上多了个油纸包——里头是四块新烙的芝麻酥,还冒着热气。
最上面那块酥饼底下,压着张字条:明日多带双袜子,扬州码头石板路湿滑。
姜岁晚把字条凑近烛火,看着它慢慢蜷曲成灰。窗外月光清冷,照在她右眼下方的红痣上,像抹不去的印记。她摸出针线包,挑了根红线,在男装袖口内侧绣了个小小的“安”字。
绣完最后一针,远处传来三声梆子响。她吹灭蜡烛躺上床,把胤禛给的碎玉压在枕下。闭眼时,舌尖还残留着芝麻酥的甜味,混着若有似无的沉水香。
黑暗中,她轻声说了句:“账房先生姜明远,明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