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汉王旧行辕,如今已改为平叛大军帅府。
府邸深处,一处把守森严的独立院落。昔日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殿阁,如今门窗紧闭,透着几分萧索。院内,汉王赵奢与其家眷——正妃、数名侧妃以及年幼的子女等十余人,被一同软禁于此。虽无虐待,饮食起居亦有供应,但失去自由、前途未卜的恐惧,如同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孩童的啼哭声、女眷的低泣声,时而可闻,更添几分悲凉。
这一日,院门开启,陈彦在石头及数名亲卫的陪同下,缓步走入。
汉王正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昔日不可一世的肥胖身躯,如今显得佝偻而臃肿,华丽的亲王袍服皱巴巴地套在身上,更显落魄。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独眼中已无往日凶悍,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不甘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当他看到来人是陈彦时,眼中瞬间爆发出复杂的光芒,有怨恨,有屈辱,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陈彦……” 汉王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嘲讽,“你是来看本王笑话的?还是来送本王上路的?”
陈彦神色平静,无喜无悲,拱手行了一礼,语气淡然:“王爷言重了。末将奉旨平叛,职责所在。今日前来,是告知王爷安置事宜。”
汉王冷哼一声,扭过头去:“成王败寇,有何可说!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休要在此假惺惺!”
陈彦并不动怒,缓缓道:“王爷乃天潢贵胄,陛下亲子,太孙叔祖。如何处置,非末将一介外臣所能决断。末将已上奏朝廷,详禀战事经过。不日便将派遣得力人手,护送王爷及宝眷,安全返回京师洛阳。一切是非功过,自有陛下圣裁,太孙殿下及朝廷公议。”
汉王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父皇……” 他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羞愧。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和亲侄儿审判,这种羞辱和绝望,远比单纯的死亡更令他难以承受。他猛地转回头,死死盯住陈彦,声音尖利:“不!本王绝不回洛阳!绝不!陈彦,你杀了本王!现在就杀了我!”
说着,他竟猛地起身,要向一旁的柱子撞去!石头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死死将其拦住。
“王爷何必如此。” 陈彦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爷若在此地自戕,置宝眷于何地?陛下与太孙殿下,又将如何看待末将?王爷,体面一些吧。路,是自己选的,后果,也需自己承担。安然返京,或尚有一线生机;若执意寻死,不仅于事无补,更会连累家人,徒留骂名。”
汉王被石头死死按住,挣扎片刻,终是力竭,瘫软下来,发出一阵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老泪纵横。他深知,返回洛阳,面对盛怒的父皇和那个自己屡次欲除之而后快的侄孙,下场恐怕比死更惨。但陈彦的话,也戳中了他的软肋——家眷。他可以不顾自己性命,却不能不顾及妻儿老小。
陈彦看着崩溃的汉王,不再多言,对石头示意了一下。石头会意,令亲卫将汉王扶回房内看管。
“好生看护,确保王爷及宝眷安全,饮食医药,不得短缺。待朝廷旨意一到,即刻启程。” 陈彦吩咐道。
“末将明白!” 石头肃然应命。
离开软禁汉王的院落,陈彦并未停歇,立刻转入帅府旁侧的签押房。 这里,昭武校尉石头、扬威校尉常胜等主要将领以及军中书记官早已等候。桌案上,摆放着厚厚一叠刚刚统计完毕的文书。
“参军!” 众人见陈彦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陈彦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落在那些文书上,沉声道:“各部伤亡清点结果如何?”
书记官上前一步,双手呈上一份汇总文书,声音低沉而清晰:“禀参军!荆州平叛之战,自南下以来,历经大小数十战,至攻克襄阳止。我军……共计阵亡四千三百二十七人,重伤致残八百五十六人,轻伤者逾五千。其中,强攻庐江、鹰嘴涧伏击两战,伤亡最为惨重。缴获、光复城池、俘获叛军等项,另册详呈。” 书记官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
帐内顿时一片寂静。四千多条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虽然平叛大获全胜,但这份胜利,是用将士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陈彦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微微颤抖。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中充满了痛惜与凝重:“详细造册,核实无误。阵亡将士,依制厚殓,妥善安葬,立碑纪念,抚恤银两加倍发放,务必足额、尽快送到其家人手中!重伤者,全力救治,妥善安置,日后由官府供养。轻伤者,好生休养。此战有功将士,论功行赏,不得有误!”
“末将(卑职)遵命!” 众将轰然应诺,神色肃然。参军爱兵如子,赏罚分明,更让他们心生敬意。
处理完这桩沉痛却必要的事务,陈彦强压下心中的波澜,将精力投入到更为繁重的战后恢复工作中。
次日,修缮一新的襄阳府衙大堂。
荆州各郡县幸存的主要官员、以及部分在平叛中有功的当地士绅代表,济济一堂。人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这位年轻参军的好奇、敬畏,乃至一丝不安。
陈彦端坐主位,虽一身常服,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开门见山,声音清晰而有力:
“诸位!荆襄之战,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百姓拥戴,今已底定!然,战火荼毒,百废待兴!当务之急,在于安抚百姓,恢复生产,重整秩序!”
他首先宣布了几项紧要措施:
第一, 赈济灾民,减免赋税。 立即开仓放粮,赈济在战乱中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百姓。同时,奏请朝廷,免除荆州地区未来三年的全部赋税徭役,与民休养生息。
第二, 整顿吏治,肃清余孽。 严厉清查各级官吏,凡有依附汉王、为虎作伥、欺压百姓者,一律革职查办!对于少数仍在负隅顽抗或流窜为匪的汉王残部,限期投诚,负隅顽抗者,坚决剿灭!
第三, 平反冤狱,招抚流亡。 重新审理汉王统治期间造成的冤假错案,为无辜受难者平反昭雪。鼓励逃亡在外的百姓返回家园,官府给予安置,帮助恢复生产。
命令一道道下达,条理清晰,雷厉风行。堂下官员士绅,无不凛然遵命。
然而,陈彦接下来宣布的一项政策,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甚至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第四, 重新丈量田亩,厘清产权,授田于民!” 陈彦的声音斩钉截铁,“汉王暴政,强取豪夺,兼并土地,致使无数百姓失地流离!本官决定,即日起,由官府牵头,组织人手,对荆州全境所有田亩,进行彻底清查丈量!凡被汉王及其党羽强占之田产,一律收归官有!无地、少地之农户,可按丁口,向官府申请授田!所授之田,前五年免征赋税,五年后,按朝廷新定低税率缴纳!”
“授田于民?!”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这意味着要触动多少豪强士绅的利益?这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革!一些官员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一些士绅代表则交头接耳,脸上露出忧虑甚至不满的神色。
陈彦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此项政策,关乎荆州长远安定,百姓生计!乃既定之策,绝无更改!若有阻挠清查、隐匿田亩、欺压农户者,无论官绅,一经查实,严惩不贷!望诸位深明大义,以苍生为念,鼎力支持!”
在他的强势推动下,这项前所未有的“土改”政策,开始以襄阳为中心,向荆州各郡县推行。
政策推行之初,阻力重重,百姓更是疑虑重重。
战乱刚过,人心惶惶。官府派出的丈量队伍,带着绳尺、算盘、文书,深入乡里,敲锣打鼓,宣讲新政:“官府授田啦!无地佃户,快来登记!按丁分田,五年免税!”
然而,饱经战乱和欺压的百姓,早已如同惊弓之鸟。他们躲在家中,透过门缝紧张地观望,窃窃私语:
“授田?真有这等好事?莫不是官府又想出了什么新法子来盘剥我们?”
“就是!汉王在时,也说减税,结果呢?变着法子抢粮抢钱!”
“怕是骗我们出去,好抓壮丁吧?”
“看看再说,看看再说……”
任凭官吏喊破喉咙,响应者寥寥无几。一些乡间胥吏和旧有豪强,也阳奉阴违,或散布谣言,或威胁农户,阻挠清查。
面对这种情况,陈彦毫不手软。他派出多支由军中执法队和可靠文吏组成的巡查组,明察暗访,一旦发现阻挠新政、欺压百姓者,立即锁拿,公开审理,从严惩处!数名劣迹斑斑的胥吏和一名试图暴力抗法的地主被当众杖责、抄家,其田产充公。雷霆手段之下,歪风邪气为之一肃!
与此同时,陈彦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着手恢复民生基础设施。 他征调民夫(给予钱粮),以工代赈,修复在战火中被毁的桥梁、道路、水渠、官舍。新军将士在休整之余,也积极参与到重建家园的工作中,帮助百姓修缮房屋,清理废墟。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官府持续不断的宣传、雷厉风行的执法、以及实实在在的惠民工程(修路、修桥、赈灾),逐渐消融了百姓心中的坚冰。终于,有胆大的农户,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战战兢兢地到官府设立的登记点报了名。
令他们难以置信的是,官府竟然真的派人下来,仔细丈量了土地,并且当着乡邻的面,将一块块肥沃田地的地契,郑重地交到了他们手中!虽然只是使用权,但五年免税,之后赋税也极低,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是真的!官府真的给我们分田了!”
“苍天有眼啊!我们也有自己的地了!”
“感谢青天大老爷!感谢参军大人!”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四乡八里。百姓们最初的怀疑、恐惧,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感激所取代!人们奔走相告,纷纷涌向各地的官府登记点,踊跃申请授田。田野里,很快出现了辛勤劳作的身影,荒芜的土地被重新开垦,播种下希望的种子。
随着授田政策的深入推行,以及道路、水利等基础设施的逐步恢复,荆州大地,这片饱受战火摧残的土地,终于开始焕发出勃勃生机。 市集重新开张,商旅逐渐通行,学堂传来朗朗读书声。虽然战争的创伤尚未完全抚平,但秩序已然重建,民生正在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