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局势日渐平稳,百废待兴。然而,历经战乱,加之汉王叛乱期间,不少郡县太守或殉国、或附逆被诛,导致多地官位空缺,政务积压,亟待选派贤能赴任,以巩固战果,推进恢复。
这一日,襄阳镇南将军府(原汉王行辕)内,陈彦正与幕僚商议各郡太守人选。一份由吏部初步拟定、并经太孙首肯的名单送到了他的案头。陈彦仔细审阅,目光在“南郡太守”一职的推荐人选上停了下来——赵修远。
看到这个名字,陈彦严肃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赵修远,他那位性情刚直、心思缜密的师兄,江夏郡通判。正是在荆州战事最扑朔迷离、汉王动向不明之时,赵修远凭借其敏锐的洞察力和责任感,发现了荆州粮船异常南下的蛛丝马迹,并冒着天大的风险,派老管家福伯星夜送信示警,为陈彦判断汉王可能叛变并提前布局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此等大功,擢升太守,理所应当。
“准。赵通判刚正明断,于国有功,南郡要地,正需此等干吏。” 陈彦提笔在赵修远的名字旁批了一个“可”字。
数日后,新任南郡太守赵修远,轻车简从,抵达襄阳,赴任前特来拜会陈彦,并面谢举荐之恩。
将军府书房内,师兄弟二人时隔近一年再度相见。赵修远风尘仆仆,但眉宇间更多了几分沉稳与历练;陈彦则褪去了几分在京时的书生之气,增添了沙场磨砺出的英武与威严。
“修远兄!”
“维岳!”
两人执手相看,皆是感慨万千。无需过多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从京城“露会”的志同道合,到江夏任上的暗中呼应,再到荆州战事中的生死托付,这份同门之谊、同道之义,早已超越了寻常上下级关系。
“维岳,荆州一战,你……辛苦了!” 赵修远看着师弟略显清瘦却目光湛然的面庞,深知这数月来他承受的压力与艰辛。
“若非师兄当日警讯,使我得以早做防备,后果不堪设想。荆州能定,师兄当记首功!” 陈彦诚恳道。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赵修远摆摆手,转而低声道,“只是……汉王之事,最终如何处置,朝廷可有明旨?还有……晋王那边……” 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汉王虽平,但朝中暗流汹涌,晋王的态度依旧暧昧不明。
陈彦神色一凝,摇了摇头:“朝廷旨意未至,但汉王及其家眷已押解进京,如何发落,自有陛下和太孙殿下圣裁。至于晋王……眼下唯有谨守荆州,稳固根本,静观其变。” 他顿了顿,语气坚定,“只要我们自身足够强,便无惧风雨。”
赵修远点头称是:“不错。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荆州元气。”
这时,赵修远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赧然,道:“维岳,还有一事。我赴任前,已在江夏成了家。内子是江夏名士、江夏太守林公之女。林公学问渊博,德高望重,如今在家颐养天年。我敬其家风,蒙林小姐不弃……此事仓促,未及告知师弟。”
陈彦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喜:“此乃大喜事!师兄终于成家立业,弟心甚慰!林公清誉,弟回乡时亦有耳闻,林小姐必是贤淑之人,与师兄正是良配!小弟理当拜见嫂夫人!” 他立刻吩咐备礼,亲自前往赵修远在襄阳的临时住所,郑重拜见了新任嫂夫人林氏,执礼甚恭,令赵修远夫妇十分感动。
当夜,师兄弟二人摒退左右,挑灯夜谈。陈彦将荆州现状、新政推行之难、豪族之应对、以及未来可能面临的局势,向赵修远坦诚相告。
“修远兄,南郡乃荆州腹心,鱼米之乡,位置紧要。你此去,首要之务,便是安抚流亡,劝课农桑,务必在今年春耕之前,将授田之事落实到位,让百姓有地可种,有心安生。郡内若有零星流寇或汉王残部,我已命常胜将军派兵协助清剿,兄可放手施为。” 陈彦殷切嘱托。
赵修远肃然道:“维岳放心,我必竭尽全力,稳定南郡,不负朝廷重托,亦不负师弟信任。只是……土地之事,触动豪强利益甚深,虽以强力压服,然其心未必服,恐生后患。”
“我明白。” 陈彦目光深邃,“然此乃固本培元之策,势在必行。纵有千难万险,亦当力行。唯有百姓安居,仓廪充实,荆州才能真正稳固,我等也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弟之言甚是!” 赵修远重重点头,“我明日便启程赴南郡,定将此事办好!”
就在陈彦与赵修远在荆州为恢复生机而奔波时,押送汉王赵奢及其家眷的车队,历经月余跋涉,终于抵达了帝都洛阳。
洛阳,皇宫,太极殿。
今日并非大朝,但殿内气氛却异常凝重。皇帝(太孙祖父,汉王父亲)端坐龙椅之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冰冷如霜。皇后(太孙祖母)坐于一侧,面露悲戚与无奈。皇太孙赵宸侍立在御阶下,神色肃穆。殿中核心重臣,如首辅、宗正等,皆垂手恭立。
大殿中央,汉王赵奢除去冠带,身着囚衣,五花大绑,跪伏在地,肥胖的身躯因恐惧而瑟瑟发抖。其家眷则被押在殿外等候发落。
“逆子!赵奢!” 皇帝猛地一拍龙案,声音因愤怒和虚弱而颤抖,指着跪在地上的汉王,“你这畜生!朕……朕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身为皇子,受封亲王,不思报国,反而勾结匪类,举兵造反,屠戮百姓,祸乱江山!你……你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还有没有列祖列宗!你……你该当何罪?!”
声嘶力竭的斥骂,在大殿中回荡。汉王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父皇息怒!父皇息怒!儿臣知错了!儿臣鬼迷心窍!儿臣罪该万死!求父皇开恩!饶儿臣一命!饶了您的孙儿们吧!” 他拼命磕头,额上顷刻间一片青紫。
“开恩?饶命?”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咳嗽起来,皇后连忙上前轻抚其背。皇帝喘着粗气,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更多是决绝,“你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还想活命?!朕……朕今日就亲手宰了你这个孽子,以谢天下!” 说着,他竟挣扎着要起身去抽殿前侍卫的佩刀!
“皇祖父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啊!” 太孙赵宸见状,急忙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声音悲切地劝阻,“四叔罪孽深重,自有国法处置!皇祖父万金之躯,岂可因此逆臣而动雷霆之怒,损伤圣体!孙臣恳请皇祖父,依律论处即可!”
首辅、宗正等重臣也纷纷跪倒:“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皇帝被众人拦住,瘫坐回龙椅,老泪纵横,仿佛瞬间又苍老了许多。他指着汉王,痛心疾首道:“孽障!你看见没有!宸儿……你的侄儿,尚且为你求情!你……你却要置他于死地!你良心何安啊!”
这番“怒极欲杀”与“跪地求情”,自然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戏码。皇帝再怒,也不可能真在殿上亲手杀子,太孙再恨,表面功夫也需做足。一个彰显法度无私、痛心疾首,一个表现仁德宽厚、顾念亲情。
戏已做足,宗正寺卿适时上前,呈上早已拟好的处置方案:“陛下,逆王赵奢,大逆不道,罪证确凿,依《皇明祖训》、《大雍律》,谋反罪当凌迟处死,株连三族。然,念其乃天潢贵胄,陛下亲子,太孙亲叔,可否……法外施恩,从轻发落,以全陛下慈父之心,亦显太孙仁德?”
皇帝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有气无力道:“拟旨吧……逆王赵奢,革除王爵,贬为庶人!圈禁宗人府,非诏不得出!其家眷……一并圈禁!子孙后代,永不得叙用!所有家产,抄没入官!就这样吧……朕……累了……”
“臣等遵旨!” 众臣叩首。
“带下去!” 太孙赵宸沉声命令。
侍卫上前,将瘫软如泥、如同抽去魂魄的汉王赵奢拖出大殿。一场天家惨剧,看似尘埃落定。
当夜,宗人府,一处偏僻但还算整洁的院落。
汉王赵奢(已废为庶人)与其家眷被分别关押在此,虽无虐待,但高墙深院,与世隔绝,形同囚徒。
赵奢独自坐在冰冷的房间里,目光呆滞,形如槁木。房门轻响,一身常服的太孙赵宸,在宗人府令的陪同下,悄然走入。
赵奢抬起头,看到赵宸,眼中瞬间爆发出怨毒的光芒,嘶声道:“是你?!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吗?!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赵宸挥手让宗人府令退下,房间内只剩下叔侄二人。他静静地看着状若疯狂的赵奢,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四叔,孤今日来,并非为羞辱于你。孤只想告诉你一件事——淮阴侯韩奎满门被毒杀之事,非孤所为。”
赵奢猛地一愣,随即嗤笑道:“哼!赵宸!事到如今,你还在此惺惺作态!不是你,还能有谁?!若非你剪除我羽翼,我何至于此?!”
赵宸摇了摇头,目光清澈而坦然:“孤欲争储位,自会堂堂正正,以国事民心取胜。此等阴私歹毒、株连妇孺之举,有违天和,亦非君子所为,孤不屑为之!信与不信,由你。孤言尽于此。”
说完,他不再看赵奢的反应,转身便欲离开。
“等等!” 赵奢突然喊道,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你……你为何要替我求情?”
赵宸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道:“非为你求情,乃为皇祖父之心,亦为……天家体面。你好自为之吧。” 言毕,推门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赵奢呆立原地,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出院门,赵宸对恭敬等候的宗人府令吩咐道:“虽是罪人,亦乃天家血脉。衣食供给,按制不减,勿要苛待。一应用度,按时呈报于朕。”
“老臣遵旨。” 宗人府令躬身应道。
赵宸抬头望了望被高墙分割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荆州之乱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