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铁皮棚顶,叮叮当当像撒了把钢珠。
陆远蹲在墙角,铁丝在指节间拧出银亮的花,破砖码成的小灶已经有了模样——三围不过半米,却垒得像模像样,连出烟口都斜斜挑了个角度。
“陆远。”
门口传来的声音比雪粒子还冷。
凌霜站在门框里,战术包斜挎在肩头,肩章上的冰凰徽章闪着冷光。
她身后的玻璃上蒙着白雾,隐约能看见两辆黑色轿车停在巷口,车顶天线像钢铁荆棘戳向天空。
“总部紧急通知。”她摘下战术手套,指节抵着桌沿,“若你今日复审时再次引发大规模情绪波动,将启动‘认知清除协议’。”
铁丝“咔”地断在陆远手里。
他抬头,鼻尖沾着灶灰,倒像只偷摸翻了煤堆的猫:“清除协议?
是拿橡皮擦擦人脑,还是拿电击棒敲成空白?“
凌霜没接话。
她望着他沾灰的指腹——那是方才揉米粉时蹭上的,此刻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铝罐边缘。
金属碰撞声里,她听见自己说:“总部的无人机已经在三百米外盘旋。”
“哦。”陆远低头继续搭灶台,“那麻烦凌大特工待会儿帮我挡两发麻醉弹。
我这锅焖肉得煨足两个时辰,中途掀盖就废了。“
沉默像块湿布,裹住整间小棚。
凌霜的手指在战术包上轻轻叩了两下,突然转身走向门口。
她的军靴踩过满地碎砖,在水泥地上碾出火星,直到握住门把时才顿住:“窗户我锁了。”
陆远抬头,正看见她背对着自己扯断监控线。
铜线在指尖迸出小火花,她却像没知觉似的,把线团团塞进战术包:“信号屏蔽器在我靴子里。”
“谢了。”陆远笑,把最后一块砖码齐,“等下分你半碗焖肉。”
凌霜的耳尖在零下五度的空气里微微发红。
她“嗯”了一声,背对着他站成根冰柱,却悄悄把战术包往怀里拢了拢——里面装着她今早偷偷塞进去的,陆远爱用的那把缺了口的木铲。
广场上的雪还没化尽。
陆远的铝罐搁在自制土灶上时,全球转播的无人机正从云层里钻出来,镜头像无数只复眼对准他。
法庭的大理石台阶上,监察庭的法官们西装革履,法袍在风里猎猎作响,却没人注意到——广场角落的流浪汉在搓手,卖烤肠的阿伯在掀铁皮盖,连路过的小学生都踮着脚,把书包里的铝饭盒往怀里捂了捂。
“今天我不为自己辩护。”陆远的声音通过广场喇叭传出去,带着点哑,“我要请所有人吃一顿‘亏心饭’。”
他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纸,边角还沾着焦痕——那是灰舌阿婆临终前塞给他的,说是当年她师父被抄家时,藏在咸菜坛里的残谱。“《悔味十三式》,第一式,愧疚焖肉。”他把纸摊在灶台上,“冷灶慢煨,全程不加盐,全靠厨师心里的悔意调味。”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
监察庭首席法官的钢笔“啪”地掉在台阶上。
但没人注意到,穿米色风衣的女孩正挤过人群。
小芸的手指捏着文件夹,指节发白,直到她贴近凌霜时,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情绪食品管制公约》第17条第3款。”
凌霜低头,文件夹里的字在阳光下跳出来:“仅禁止‘主动施加情感影响’,未定义‘被动回忆唤醒’。”
“我爸临死前说,规矩是死的,胃是活的。”小芸说完就跑,马尾辫扫过凌霜手背,像只受惊的麻雀。
陆远揭开铝罐盖的瞬间,肉香漫开。
不是浓油赤酱的香,是带着点涩的,像被雨水泡过的旧棉被,又像妈妈藏在铁盒里,放了太久的桂花糖。
“伊万法官。”陆远舀起第一勺焖肉,“这碗,给您。”
白发法官站在台阶最上层。
他望着那勺肉,喉结动了动——三十年前的雪突然涌进眼眶。
那时他还是个小警察,在难民营巡逻,看见个女人偷了块腌肉。
他追上去,女人摔在冰面上,怀里的婴儿哭都哭不出来,只有嘴角沾着点血沫。
“我当时想,她触犯了配给制。”伊万接过碗,声音发颤,“后来才知道,那是孩子最后一口吃的。”
肉入口是淡的。
可胃里突然烧起来,烧得他眼眶发烫。
他看见那个婴儿,在记忆里的雪地里对他笑,手里举着块饼干——跟他当年分给战友的那种一模一样。
“你们可以立法管住嘴巴。”陆远的声音混着灶火噼啪声,“但锁不住饿过的魂。
我的饭不治病、不赐力、不改命——“他顿了顿,望着广场上自发围过来的人群,”但它能让一个人记住,他曾被人好好喂过一次。“
第一声锅铲响是从街角传来的。
卖烤肠的阿伯掀了铁皮盖,把烤肠机推到一边,用铁盘盛了块五花肉;流浪汉翻出捡来的铝锅,往里面倒了半瓶不知哪来的黄酒;小学生把书包里的铝饭盒倒扣,用铅笔在盒底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灶。
七座野战灶旧址同时冒烟。
青烟像藤蔓似的爬上天,在广场上空织成张网。
陆远的系统提示突然炸响,他却没看——他闻见了,闻见东头王婶家的萝卜汤,西巷老李头的糖画香,还有不知谁家飘来的,带着焦糊味的锅巴拌酱油。
伊万的法徽掉在台阶上,银质天平磕出个小坑。
他弯腰去捡,却在触到法徽的瞬间停住。
广场上的人们举着自制的小灶,像举着星星。
他听见自己说:“或许......我们才是该被审判的那个。”
雪停了。
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着满地未熄的灶火。
凌霜站在陆远身边,战术包不知何时背在了他肩上——里面装着那把缺了口的木铲,还有半块没吃完的焖肉。
“明天监察庭要开会。”她轻声说。
“嗯。”陆远往灶里添了块松枝,火星子蹿起来,照亮他眼底的光,“他们开他们的会,我们煮我们的饭。”
清晨来得比往常早。
监察庭外的广场上,积雪还硬得像块玉。
全球媒体的摄像机支成森林,镜头全都对准台阶中央——那里摆着口新砌的小灶,铝罐里飘出的热气,正把“深夜食堂”的木牌,熏得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