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见,幻灵会是完全独立于忆海世界,而建立在这个世界规则与法则缝隙之上的存在。”
许云楚步履从容,声音平稳如深潭,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却又了如指掌的故事。
“而最早关于它的起源,也有一段续文……”
他一边领着谢灵沿发光的小径深入村庄,一边娓娓道来。
谢灵默默跟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周遭奇异的景象吸引,耳朵则捕捉着许云楚的每一句话。
最初,这里并没有村庄存在,幻灵会也是个虚无的名字。它也曾如同那些漂泊于忆海表面、无主孤寂的忆体一般,是未能被忆海底层规则完全吸收而散溢出来的“碎片”。
这些碎片承载着过于强烈或过于破碎的执念,无法沉入忆海之底化为纯粹的“过去”,亦无法回归常世,只得在此徘徊。
后来,这样的碎片越积越多,几乎堵塞了某些意识流动的“通道”。
而维系忆海与世界规则之间的平衡,需要一定的“维护”力量。当使者瑶瑶继承了“渡引与维系”的职责后,她便开始尝试整合这些强大的、却又被地界之力排斥的忆体碎片。
她以秘法为引,将它们编织、重塑,赋予它们一种新的、更为稳固的“灵体”存在形式,使它们得以避免彻底消散或被同化的命运。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被重塑的灵体,竟逐渐剥离了原宿主赋予它们的人生痕迹与悲欢离合,如同洗净铅华,诞生出了属于自己的、全新的微弱意识。
它们不再是任何逝者的回响,而是成为了忆海世界本身孕育出的、独特的“生灵”。
随后,这些拥有了新意识的灵体,开始在忆海世界的不同角落,模仿着记忆中对“聚居”的模糊印象,建立起一个个类似幻灵会这样的村落据点。
这时,许云楚的话音微微一顿,他侧过头,目光似乎能洞穿谢灵内心深处残留的波澜,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而富有引导性:
“所以,也不必再执着于你先前所见的、那些忆体最原始的存在方式了。你曾为它们的经历而感慨,为它们凝固的岁月而悲悯——这份心念固然珍贵。但你可曾想过,我们这些仍在‘往世’中挣扎求存的生灵,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他们’?
“在永恒的命运面前,我们看似鲜活的生命,或许也只是彼岸视角下一段稍纵即逝的执念映照。他们,或许就是我们的一面镜子,映出了存在本身的虚幻与真实。”
谢灵猛然一怔,忽然意识到——原来刚才穿越忆海时,在自己脑海中响起、帮助自己稳定心神抵御执念侵蚀的那道神秘声音,正是源于眼前的许云楚!
是他早已察觉到自己心境波动,于无形中出手引导,助他度过了那次心魔般的冲击。
想到这儿,他心中不由地生出一丝复杂情绪,既有后怕,也有感激。
他沉默片刻,终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包袱,轻声应道:
“您说得对……也是。”
经历了这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见证了生死边界的模糊与交融,他此刻的心境,虽谈不上大彻大悟,但确实某种程度上的“看开了”——对生死,对真实与虚幻,有了另一重难以言喻的认知。
许云楚见他神情舒缓,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不再多言,继续引前行。
此刻,他们已然正式步入村子内部。
这里的景象远比从外界看到的要纷繁复杂、光怪陆离。街道两旁,房屋由流动的荧光和水晶般材质构筑,散发着柔和的克莱因蓝光芒,但细节处又各不相同,显露出建造者各自的偏好。
许多皮肤呈现深浅不一蓝色、形态各异的人形生物——或许已不能单纯称之为“忆体”——在他们经过时,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
他们的眼睛如同打磨过的宝石,闪烁着好奇与探究。
而当他们的视线掠过谢灵,最终聚焦到前方引路的瑶瑶身上时,无不立刻显露出敬畏之色,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恭敬地躬身行礼,用一种空灵而齐整的语调向着他们一行致以问候,那语言古老而奇特,谢灵无法听懂,却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崇高敬意。
许云楚仿佛没有看到这些礼敬,继续着他的讲解,声音平和地传入谢灵耳中:
“如你所见,即便这些灵体经由秘法最终改变了存在形式,其本源仍与忆海相连,故而普遍呈现这种蓝色形态。但我们,至少在此地的‘居民’,并非你先前所见的那些浑噩忆体。我们,在某种意义上,和你一样,也是真实存在的、拥有自我意识的生灵。只是存在的维度不同。”
他略作停顿,侧头看了谢灵一眼,继续道:
“此次,也是因为瑶瑶动用了特殊的秘法,才能让我与你在这方本应排斥生者的忆海世界中短暂相会。若非如此,平素这无边忆海,能自由穿梭引渡的,唯有使者一人而已。”
他接着往下解释,声音融入周围集市渐渐喧嚣起来的背景音中。
随着这种新形态灵体数量的增多,它们之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更复杂的联系,演化出了初步的社会意识和居住概念。
它们利用忆海世界中特有的材料——那些凝固的光、具有实感的情绪流、以及永不枯萎的荧草——堆砌起了足以容纳灵体的居所。
不同的村落之间也逐渐产生了联系,最初或许只是为了交换各自采集到的特殊“材料”,久而久之,最原始的“商业”行为便开始在这片本应只有悲伤与遗忘的土地上萌芽。
而他们此刻所在的幻灵会,凭借其地理位置以及最初由瑶瑶引导建立的特殊性,逐渐发展成为众多灵体村落中的一个重要节点。
它一方面承担着为其他遥远村落输送和转运“货物”的中转站功能,另一方面,也对外开放,成为一个平台——
不仅是使者偶尔带来的、像谢灵这样的“外来者”,就连忆海世界中那些尚未产生新意识、但仍具一定活性的普通忆体,也可以在此进行交换。
因为这里,本质上就是一个建立在特殊规则之上的市场。
“但这里并不像外面的世界,货币这种一般等价物在此地意义薄弱。”许云楚强调道,“这里仍然奉行着最古老也最直接的原则——以物易物。”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他们正好经过几个摊位前。
几名蓝色皮肤的灵体商人正在激烈地比划着手势,进行着交易。其中一桩交易恰好进入尾声,在谢灵的注视下,那位卖家模样的灵体,竟然面无表情地、毫不犹豫地抬起另一只手,化掌为刀,迅疾地劈向自己的左臂!
只听一声轻微的、如同折断枯枝般的脆响,那只手臂竟齐肘而断!
断裂处没有流血,也没有骨骼肌肉,而是逸散出缕缕蓝色的光屑和微弱闪烁的能量流。
卖家将这段离体的“手臂”拿起,递给了对面的买家。买家接过后,仔细“掂量”了一下,似乎满意了,便将怀中一团不断变幻形状的、如同水银般的物质交给了卖家。
卖家则将那断臂接回原处,蓝光流转间,手臂竟缓缓愈合,只是颜色似乎略微黯淡了一些。
这一幕看得谢灵是目瞪口呆,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说不出话来。
许云楚对这场面似乎司空见惯,平静地解释道:
“这其实也是一种换取货物的方式。在这里,‘以物易物’的原则,其‘物’的概念被扩展得极为广泛。并不仅仅局限于外界的物品,包括自身的器官、四肢、记忆碎片、情感能量,甚至一段时间的‘劳动力’或某种特殊‘服务’,只要双方认可其价值,皆可被视作可交换的‘物品’。在这里,万物皆可被定义、被估价、被交易。”
“那这里……不就是鬼市吗?”
谢灵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喃喃道。
“就像那些都市传奇小说里描述的,交易各种匪夷所思东西的黑市……”
“差不多,你可以这么理解。”
许云楚颔首,肯定了他的比喻,
“规则不同,但形态确有相似之处。”
而就在这时,刚刚完成那笔“断臂交易”的灵体商人,一眼瞥见了他们,尤其是看到了瑶瑶和许云楚,立刻换上了一副极其热络、近乎谄媚的笑脸,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到他们身边,身体微微前倾,搓着手(那手刚才分明被斩断过):
“哎呀呀!使者大人,长江前辈,您二位可算大驾光临了哟!还带了位新客人?面生得很呐!稀客稀客!要不要来看看小摊位上今天刚到的‘好货’?保证有让您几位眼前一亮的心仪东西!”
他的语调油滑而急促,带着一种夸张的殷勤。
“滚。”
瑶瑶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清冷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半分情面。
那商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又堆起更多的笑,不死心地继续纠缠:
“使者大人别急着走嘛!就看一眼,就相当于赏个光,看看有没有您能瞧得上眼的小玩意儿嘛?说不定就有您需要的……”
“滚。”
她再次吐出同一个字,语气甚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要凝结起来。
商人碰了一鼻子灰,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垮掉,换上一副悻悻然的黑脸,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许云楚笑呵呵地打断了。
“好了好了,老明,使者今天有正事,没空逛你的摊子。下次,下次有机会再来关照你的生意。”
许云楚打着圆场,语气轻松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巧妙地挡开了商人。
商人看了看许云楚,又偷偷瞟了一眼面若寒霜的瑶瑶,终究没敢再纠缠,讪讪地嘟囔了几句,转身溜回了自己的摊位。
“如你所见,”
许云楚转向谢灵,无奈地笑了笑,顺着刚才的话继续解释,
“这里就是这样。只要能促成交易,他们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脸皮和身体上的‘损耗’对他们而言都是可以再生的‘成本’。”
“在这里进行买卖,理论上遵循着近乎绝对的平等。任何存在之间都可以进行交易。‘出卖商品者’与‘购买商品者’的身份从未被固定定义,他们可以随时根据需求和拥有的‘物品’进行转换。这种身份的流动性,适用于任何不同形态的存在——就包括你这样的外来生者,也是一样。”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灵一眼。
谢灵望着周围奇异的建筑布局和往来穿梭的蓝色身影,回想从村子外围一路走到这里,再结合刚刚亲眼所见的这场交易闹剧,心中不禁感慨世界之大,果真无奇不有。
这忆海深处,竟藏着如此一个光怪陆离、遵循着独特生存法则的奇异集市。
他仔细观察着村子的布局。从入口到内部,虽然零散分布在村子最外缘的忆体或灵体数量并不多,显得有些冷清,但越往里走,环境的变化就愈发明显。
摊位虽然不像常世集市那般密密麻麻,但错落有致,几乎每一处空闲都被利用起来。
每一个摊位前,都在上演着各式各样、超乎想象的交易,处处弥漫着一种无声却激烈的交换氛围。
见到如此环境,谢灵初次对这里奉行的、赤裸裸却又直接有效的规则有了些许直观的认知。
然而,还有一个核心问题,至始至终都盘旋在他的心头,未能得到清晰的解答:那所谓的“彼岸”和“常世”,究竟有什么区别?这里被称为忆海,是某种特殊的忆域,那么真正的彼岸又在何方?自己之前穿过的往生之门,又通向何处?
他将这个疑问抛向了许云楚。
许云楚闻言,点了点头,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耐心解释道:“其实,追根溯源,‘彼岸’就是‘常世’。在最早的东亚文化圈,尤其是古华夏文明中,广泛流传着‘彼岸’的说法,意指生死界限之外的世界,是逝者最终的归处。”
(或有文献记载提及黄泉、幽都、冥界等概念,皆可视为彼岸的不同称谓)。
他顿了顿,继续道:“后来,这种观念随着文化传播流布到其他周边地区和国家,称谓也逐渐发生演变。例如,在东瀛之地,便逐渐演变成了‘常世’(とこよ,tokoyo)这一说法。”
他清晰地吐出了这个日语词汇,发音准确而古老。
“因为你之前所在的星光墟,地理位置颇为特殊,处于多种文明交融影响之下,既受华夏古文明深厚积淀的熏陶,也受到东瀛文化的影响。久而久之,在当地,‘彼岸’这个原本的称谓反而不再流通,逐渐被‘常世’这一说法所取代和涵盖。
“而与‘常世’(或彼岸)相对立的对面,就是‘现世’,也就是你们所生活的那个世界。”
许云楚看着谢灵,
“在你们的世界里,人们通常只把自己生活的星球称为‘地球’,归属于‘现实世界’,并没有听说过什么‘往世’的说法吧?所以,你听闻‘常世’而感到陌生,未曾听闻‘彼岸’之说,其实是同样的道理——只是称谓因地域文化变迁而产生了差异,指向的本质是同一处。”
“而忆海,”
他伸出手指,轻轻划过周围蓝色的空气,
“就相当于横亘在‘现世’(往世)与‘常世’(彼岸)之间的一个巨大的中转站、缓冲区。就像我刚才所说,瑶瑶她能通过一种特殊的秘法,将我们这样的意识或灵体暂时带入到这个特殊的忆域中来,但我们,无论是她还是我,甚至是这里的灵体居民,都根本无法再真正踏入‘彼岸’(常世)半步。那是只有经过彻底净化、忘却前尘往事的纯粹灵魂才能进入的最终之地。”
“先前你在往生之殿通过百晓生进入的那扇门,并非直接联通彼岸或常世的门户,那主要是通向忆海、通向这个中转站的方向。而在这里,在这忆海的最深处,同样也存在着一扇门,一扇真正连接着‘彼岸’(常世)的门。”
许云楚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肃穆,
“当你看到门边盛开着血一般赤红的曼珠沙华,看到门内那昏黄流淌、仿佛能洗涤一切记忆的黄泉之水,看到无数模糊的灵魂光影在门前最终散逸掉最后的执念、化为纯净的光点,看到那些飘渺存在的、最原始形态的忆体如同初生的婴儿般呈现出最初的人形光芒……那便是真正的彼岸之门,也是你印象当中所理解的‘常世之门’。”
这么一番详细解释之下,谢灵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两种门是如此相似却又本质不同!
他在往生之殿时,先入为主地错把那扇通向忆海的门当成了通往彼岸的门户,所以才导致自己以为已然抵达彼岸,其实根本还滞留在中途的“中转站”。
“如此看来,”谢灵不禁低声感叹,“堪称使者的工作压力和职责,也是非同小可的巨大。”
要维系如此复杂而危险的平衡,引导无数迷失的忆体,其艰难可想而知。
正说着,他们最终来到了一栋相对其他建筑更为规整、高大的房屋面前。
这栋房子依旧由发光的水晶和荧草构筑而成,但结构更显稳固,散发着一种沉稳的权威感。
门口悬挂着一块特殊的牌匾,上面用一种古老的发光文字书写着几个大字——幻灵会总部。看样子,这里便是整个幻灵会区域的核心管理地带了。
瑶瑶率先推开那扇仿佛由光线编织而成的门,领着他们走进去。
内部光线柔和,有几个同样蓝色皮肤、但衣着略显不同的灵体在忙碌着,似乎在处理着文书或能量流一类的事务。见到瑶瑶进来,他们纷纷起身致意,态度比外面的居民更为恭敬。
瑶瑶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随后便将谢灵和许云楚带入内部一个安静的房间。房间四壁似乎有能量流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她自己却没有留下,将二人带入房间后,便转身悄然离去,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晕中,仿佛她的任务至此已暂告一段落。
房间里只剩下谢灵和许云楚两人,气氛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凝重。
许云楚转过身,面向谢灵,脸上那一直保持着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渐渐收敛起来,眼神变得专注而深邃。
“好了,现在这里没有外人,环境也足够安静隐秘。”
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显得格外清晰,
“此地由忆海核心能量构筑,其规则与你手中那件物品的属性,或许能产生某种奇特的共鸣。现在,我们该谈谈那件正事了。”
谢灵心头猛地一紧,手下意识地按住了怀中那件硬物。
终于……要到正题了吗?
只听许云楚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我想借助此地特殊的‘以物易物’规则,与你进行一场交易。换取你手中的那柄‘星辰法扇’——那件神器源于天庐阁心阵之中,以两代心灵仙子的心血拼命缔结所才能完成的最终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