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川父亲收钱偷拍的视频引爆全网后,我接到十七个电话。
十五个是媒体,一个是足协“关切”,最后一个,是陌生号码。
对方说:“孙指导,我是星耀U14主教练,姓吴。我们队里……也有孩子想‘叛逃’去你那种‘不赚钱’的青训。”
“因为,”他苦笑,“我们这儿,真在教孩子怎么当网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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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川父亲偷拍视频引发的舆论海啸,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也更混乱。
它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直接捅破了笼罩在“中国足球青训”这幅锦绣屏风上的薄纱,露出了后面虬结的藤蔓、滋生的霉菌,以及被藤蔓缠缚、被霉菌侵蚀的、一个个具体的人。人们惊愕地发现,这不仅仅是理念之争、流量之战,更是人性在利益、虚荣和恐惧面前的赤裸博弈。
孙继海的手机在视频爆出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几乎被打到没电。他坐在那间老旧球馆的看台上,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像失控的跑马灯一样闪烁。
前十五个,是各大媒体的采访请求,言辞从之前的咄咄逼人,变得谨慎而充满试探,甚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更劲爆的剧情,意味着更汹涌的流量。
第十六个,来电显示是某个足协部门的座机。接起来,是一个他有点印象的、负责“舆情与宣传”的干部的声音,语气是标准的官方关切:“继海同志,网上关于青少年足球培训的一些……个别现象,我们注意到了。要相信组织,青训工作的主流是好的。你自己也要注意方式方法,配合……嗯,平息事态,维护足球行业的整体形象。” 话里话外,是让他“顾全大局”,别再深挖。
孙继海听着,没反驳,只是“嗯”了几声,挂了。
他等着。等着董事会的新决议,等着王总的咆哮,或者等着奉余莽带来更坏的消息。
然后,第十七个电话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迟疑了一下,接通。
“喂……是,孙继海孙指导吗?” 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浓浓的疲惫,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是。您哪位?”
“我姓吴,吴志伟。是……星耀足球俱乐部,U14梯队的主教练。”对方自报家门,让孙继海微微一怔。
星耀?董路的“星耀”?U14主教练?在这个节骨眼打来?
“吴教练,有事?”孙继海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然后,吴志伟像是下定了决心,语速加快:“孙指导,我知道这时候打给你很冒昧。我也知道我们两边……现在不太对付。但我……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找谁说。”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更涩:“我们队里,有几个孩子……私下里找到我,说……说不想在这儿待了。他们……他们看了网上那些东西,特别是周小川那孩子的视频……他们问我,能不能……能不能去您那边试试?就是您之前搞的那种,不让直播、不让拍短视频、就闷头练技术练配合的地方。”
孙继海握着手机,没说话。球馆顶棚漏下一缕天光,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
吴志伟等了等,没等到回应,自顾自苦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是不是挺讽刺的?我们这儿,外面看着光鲜亮丽,直播动不动百万人气,孩子好像个个都是未来之星……可内里……”
他吸了口气,像是要吐出胸中块垒:“孙指导,我不怕你笑话。我现在每天的训练课,第一件事不是热身,是检查孩子们的手机电量,提醒他们待会儿对抗赛时,哪个角度机位好,进球了庆祝动作要‘有记忆点’。战术讲解?有。但讲完战术,还得加一句:‘这个配合打成了,记得喊出咱们直播间号!’”
“我们有专门的‘新媒体运营课’,教孩子怎么面对镜头说话,怎么制造话题,怎么‘维护人设’。训练视频怎么剪能火,赛后采访怎么答能上热搜……这些,都有‘专业团队’手把手教。”吴志伟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有个孩子,脚下技术其实很有灵性,就是性格闷,不爱说话。你猜我们运营怎么说?‘这孩子没星相,不会来事,推不起来。重点资源得倾斜给那几个会闹腾、敢表现的。’”
“敢表现?怎么表现?场上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脏,美其名曰‘血性’。场下对着镜头,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牛都敢吹。有的孩子,才十三四岁,抖音账号粉丝比我还多,天天有人私信叫‘老公’,打赏送礼。他训练还练得进去吗?他眼里还有足球吗?”吴志伟的质问,不知道是在问孙继海,还是在问自己,抑或是问那个他无力对抗的体系。
“以前,家长问我:‘吴教练,我孩子啥时候能进职业队?’现在,家长问我:‘吴教练,我孩子这月直播数据怎么下滑了?是不是你们运营没给量?’‘隔壁某某某又接了个推广,我们家孩子怎么没有?’”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通过电信号传过来:“孙指导,我说这些,不是诉苦,也不是要投靠你。我还没那个胆,也没那个脸。我就是……憋得慌。我看到周小川那孩子视频里说的,他爸收钱……我一点儿都不惊讶。我们这边,有些家长,早就不是家长了,是‘经纪人’,是‘合伙人’。孩子,是他们的‘资产’。”
“他们算计着投入产出比,算计着怎么用最小的训练成本,博取最大的流量曝光,然后变现。送孩子来,不是为了踢球,是为了当网红,为了挣钱,为了阶层跨越。”吴志伟的声音带着绝望,“可足球……足球不是这么玩的啊!这么玩下去,这批孩子就废了!技术没练扎实,心先野了,飘了,烂了!等流量过去,他们怎么办?直播带货?卖脸?可他们除了那张被美颜过度修饰的脸和几句直播套路,还会什么?”
“所以,那几个想走的孩子……”孙继海终于开口,声音平静。
“对,他们……他们还没完全被染透。他们还偷偷看欧洲的比赛,还向往真正踢球的感觉。他们觉得我们这儿……假。他们看到你那边,虽然挨骂,虽然‘落伍’,但好像……真在踢球。”吴志伟顿了顿,“但我没法帮他们。合同卡着,家长……大部分家长也不会同意。他们觉得我是断他们财路。我……我只是个教练,我改变不了什么。”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孙继海问。
“我不知道。”吴志伟诚实地说,“也许……就是想说给一个可能听懂的人听听。也许……是希望你能坚持下去,哪怕像个傻子一样。中国足球,总得有个地方,看起来还像个足球的样子吧?不然……不然我们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呢?”
通话结束。孙继海坐在昏暗的看台上,许久没有动。
吴志伟的话,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他原本就波涛汹涌的心湖。星耀内部的裂痕,家长心态的异化,流量对青训本源的侵蚀……比他想象的更深,更系统化。这不是董路一个人的问题,这是一个被浮躁时代、功利社会、扭曲价值观共同催生出的怪物。
而他这边呢?周小川家庭的悲剧,只是冰山一角。那些沉默的、观望的、最终在压力下选择“接龙”的家长,背后又有多少不堪细究的算计、妥协和恐惧?
他想起奉余莽之前提过的那个词:“下沉市场”。中国青训的“下沉市场”,不是地理意义上的三四线城市,而是人心深处——那些对足球残存的热爱,对子女未来的焦虑,对阶层固化的不甘,以及对“成功”捷径的疯狂渴望,全部搅拌在一起,发酵成一锅味道刺鼻的浓汤。每个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却少有人关心,这汤喝下去,会不会毒死未来。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奉余莽发来的长文信息,语气凝重:
“继海,两件事。”
“第一,周小川父亲的事,警方可能介入调查‘商业贿赂’和‘侵犯未成年人权益’,但过程会很长,阻力也会很大。对方手脚很干净,钱走的是复杂渠道,咬定是‘咨询费’、‘合作赞助’。我们律师在跟,但别抱太大希望。舆论反扑已经开始,对方在带‘孩子被洗脑、诬陷亲父’的节奏。”
“第二,更麻烦的来了。董事会收到了匿名举报材料,非常‘专业’,直指‘嗨球少年’项目的财务问题。重点就是我们那2800万的亏损,以及几个重点苗子(包括周小川)的培训合同细节。举报信暗示我们利用‘公益’之名,行‘捆绑交易’之实,损害学员利益。虽然每笔账都经得起查,但‘亏损’和‘天价合同’放在一起,在现在的舆论环境下,就是黄泥掉裤裆。董事会压力极大,很可能……会启动对你个人的审计,甚至考虑切割‘嗨球少年’项目,或者让你彻底出局。”
奉余莽的信息最后写道:“山雨欲来。这次,是全方位绞杀。你的理念,你的团队,你的根基。他们不想再辩论了,想直接连根拔起。”
孙继海逐字看完,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他甚至觉得有点荒谬,有点想笑。连根拔起?他的根在哪里?在一张被暂停职务的公告上?在一间租来的破旧球馆里?在几个可能明天就会转会的孩子身上?还是在那个被扣上“伪君子”、“黑心商人”帽子的“嗨球”项目里?
他的根,早就被现实碾得七零八落了。剩下的,不过是一些扎手的、不讨喜的、可能永远也无法成材的荆棘。
他关掉手机,站起身。空荡荡的球馆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响。
走到场边,他俯身,捡起一个不知道哪个孩子遗忘的旧皮球。表皮磨损得厉害,有些地方已经没了纹路。他轻轻把球放在点球点上,退后几步。
然后,助跑,起脚。
“砰!”
一声闷响。皮球划过一道并不优美的弧线,狠狠撞在球门横梁下沿,弹入网窝。力量很大,球网剧烈晃动。
没有喝彩,没有镜头,甚至没有观众。
只有尘埃,在进球后缓缓飘落。
孙继海走过去,把球捡回来,再次放回点球点。又一次助跑,射门。
“砰!”
这次打在了立柱内侧,同样弹进。
他像不知疲倦一样,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个最简单的动作。每一次射门,都用尽全力。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训练服,额前的头发贴在皮肤上,呼吸变得粗重。
他不是在练习射门。他是在发泄,是在对抗,是在用这种最原始、最孤独的方式,确认一些东西。
确认足球撞在门框上、落入网底时,那真实不虚的触感和声响。
确认汗水流过眼角时,那咸涩的滋味。
确认胸膛因为剧烈运动而灼烧的感觉。
确认自己,还活着,还能踢,还能在这片无人关注的角落里,完成一次次的“射门—进球”。
不知道踢了多少次,直到小腿肌肉传来酸胀的抗议,他才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汗水滴落在塑胶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他抬起头,看着空无一人的球门。
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笑得有些狰狞,有些苍凉,但眼底深处,那簇几乎要被无数污水浇灭的火苗,似乎又在疲惫的躯体里,顽强地窜动了一下。
他们想连根拔起?
可如果,他孙继海自己,就是那截最顽固、最不服输的根呢?
他们可以铲掉他依附的土壤,可以剪掉他长出的枝叶,可以朝他泼尽脏水。
但只要那点对足球最本真、最“傻”的念想还没死透,只要还能在无人的角落里踢上一脚,听到那一声“砰”的回响——
这根,就还没断。
他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汗,走过去,再次捡起那个旧皮球。这次,他没有射门,而是轻轻颠了起来。
球有些旧,弹性不那么好,但他控制得很稳。左脚,右脚,膝盖,肩膀……皮球像粘在他身上,起落之间,有种孤独的韵律。
颠着球,他慢慢走向球员通道。
昏暗的通道尽头,是外面世界模糊的光亮。那里有更猛烈的风暴,有更精密的围剿,有更深的泥潭。
但也可能……还有像吴志伟那样,在机器内部感到窒息的声音;还有像周小川那样,即便被伤害仍渴望纯粹的眼睛;甚至,还有像“苏超”看台上那些,只为最简单快乐呐喊的普通人。
他颠着球,走向那片光亮。
一步,又一步。
球,始终没有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