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雪,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头天晚上还只是细碎的雪沫子,打在糊窗的报纸上沙沙响。到了后半夜,风住了,雪片子却变成了鹅毛大小,密匝匝、静悄悄地往下落,仿佛天上有个看不见的巨人,正抱着一床硕大无朋的棉被,不紧不慢地往这长白山脚下抖搂。
等到天光微亮,赵卫国推开房门,外面已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雪厚得能没过大腿根,院里的柴火垛、鸡窝、仓房,全都成了圆滚滚的雪包,轮廓模糊。院子栅栏只露出个尖顶,像是给这白色世界镶了道歪歪扭扭的花边。远处的大山,更是白茫茫一片,再也看不出往日的层峦叠嶂。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纯粹的白色。万籁俱寂,连狗叫都听不到一声。
“好家伙,真让卫国说着了,这场雪,邪乎!”王猛的声音从隔壁院子传来,他正拿着个大木板子,吃力地清理门口的积雪,那雪厚实得推起来都费劲。
赵卫国深吸了一口凛冽清新的空气,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靠山屯正式进入了“猫冬”时间。所谓猫冬,就是像猫一样,找个最暖和、最安全的窝,蜷缩起来,减少一切不必要的活动,储备体力,对抗漫长而酷寒的冬天。而东北农村猫冬的核心,就是那一铺滚烫的火炕。
回到屋里,王淑芬已经起身,正往灶坑里添柴火。新盘的灶坑连着里屋的火炕,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也通过错综复杂的炕洞,将热量源源不断地送往炕面的每一块土坯。赵卫国伸手摸了摸炕席,已经能感到一丝温乎气儿了。
“今儿个没啥事儿,都别出去了,就在炕上猫着。”赵永贵坐在炕头,背靠着温暖的墙壁,手里拿着他那杆磨得油光锃亮的烟袋锅,吧嗒吧嗒地抽着,脸上是难得的惬意。炕桌已经摆上,上面放着一个小笸箩,里面是昨天炒好的松子和南瓜子。
赵卫东和赵卫红两个小的,早就迫不及待地脱了鞋,爬到炕上,在热乎乎的炕席上打滚,嘴里发出满足的哼哼声。黑豹也聪明,知道哪里最舒服,它找了个炕梢靠近灶口、又不至于太烫的地方,舒舒服服地趴下来,把嘴巴搁在前爪上,眯缝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模样。
“这炕啊,盘得好,热点儿匀乎,不烙屁股也不冰腰。”赵永贵吐出一口烟,慢悠悠地品评着。盘火炕是门手艺,炕洞的走向、烟道的坡度、炕面土坯的厚薄,都直接影响着取暖效果。赵家这新房的火炕,是请了屯里最好的师傅盘的,又经过赵卫国根据重生前的模糊记忆提点了几句,效果自然没得说。
王淑芬端上来一大盆热腾腾的苞米茬子粥,又切了一碟自家腌的芥菜疙瘩丝,淋上几滴香油。这就是典型的猫冬早饭,简单、热乎、顶饿。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就着咸菜,呼噜呼噜地喝着粥,窗外是冰天雪地,屋里却温暖如春。
吃过早饭,收拾完碗筷,真正的猫冬生活就开始了。男人们通常不会下炕,或者只在炕沿边活动。赵永贵拿出他的木工家什,开始修补一个有些松动的板凳。赵卫国则找出一本泛黄的《民兵军事训练手册》,靠在炕柜上翻看着,其实心思早已飘远,在盘算着开春后合作社扩大种植的事情。他知道,猫冬不是纯粹的休息,更是积蓄力量、谋划来年的时机。
王猛和铁柱在家里估计也待不住,果然,没到晌午,两人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齐膝深的雪摸了过来,棉袄棉帽上沾满了雪沫子。
“哎妈呀,可算摸过来了,外面雪都没脖儿了!”王猛一进屋就咋呼,赶紧脱了鞋爬到炕上,把手伸到炕席上焐着。
铁柱憨厚地笑着,也坐上炕,从怀里掏出两个冻得硬邦邦的冻梨,放在炕沿上化着。
屋里顿时热闹起来。王猛是个闲不住的,看着赵卫国手里的书,撇撇嘴:“看这玩意儿干啥,有啥意思?咱唠唠嗑多好。”
赵卫国放下书,笑道:“那你说唠点啥?”
“唠点山里的景儿呗!孙大爷前几天不是又讲那个老把头的故事了吗?再给俺们讲讲!”王猛兴致勃勃。猫冬时节,围坐在热炕头上听老人讲古,是屯子里最常见的娱乐活动。
赵卫国虽然年轻,但他重生带来的见识和从父亲、孙大爷那里听来的故事,足够镇住王猛和铁柱。他清了清嗓子,学着孙大爷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行,那就讲讲。说这老把头孙良啊,是咱放山人的祖师爷。当年他带着一伙人进长白山挖参,在山里转了七七四十九天,干粮吃光了,人也走散了……”
他讲着孙良如何在困境中不屈不挠,如何最终找到大片棒槌(人参),又如何在临死前留下“骑宝马,穿绛袍”的遗言,嘱咐后人要仁义守信。故事并不复杂,但在窗外风雪声的衬托下,在这温暖安逸的炕头上讲出来,却别有一番韵味,听得王猛和铁柱津津有味。
“……所以啊,咱靠山吃山,就得敬山。老把头定下的规矩,不能破。”赵卫国总结道,这也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那是,那是。”王猛连连点头,拿起一个已经化软、外面结着一层冰壳的冻梨,咬开一个小口,用力一吸,里面冰凉酸甜的梨汁涌入口中,激得他直缩脖子,“哎呦,透心凉,爽!”
晌午饭更是将猫冬的惬意发挥到极致。王淑芬和张小梅用秋天晒的干豆角,加上几块五花肉和土豆,炖了满满一大锅。那干豆角吸收了肉汁,变得绵软而有嚼劲,滋味醇厚。就着这锅炖菜,吃着暄腾腾的白面馒头,再喝上几口烫好的小烧酒,浑身的寒气都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下午,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赵卫国没有再看书,而是拿出之前买的象棋,和王猛、铁柱在炕桌上厮杀起来。赵卫东和赵卫红趴在旁边看,虽然看不太懂,但也觉得有趣。黑豹依旧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炕头保安”的角色,偶尔抬起眼皮看看下棋的人,或者换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打盹。
收音机里播放着单田芳的评书《隋唐演义》,那略带沙哑却又充满魅力的声音,回荡在温暖的屋子里,与窗外的风雪、屋内的棋局、孩子的嬉笑、大人的闲聊,交织成一曲独属于八十年代东北农村猫冬的交响乐。
赵卫国看着眼前这安宁祥和的景象,心里充满了满足感。重生回来,他最大的愿望不就是让家人过上这样的日子吗?不用为温饱发愁,不用在风雪中挣扎,可以安稳地坐在热炕头上,享受这难得的农闲时光。
他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直到明年开春,冰雪消融。而他要做的,就是守护好这份安宁,并利用这个冬天,为来年更好的生活,积蓄更多的力量和资本。他看了一眼窗外依旧纷飞的雪花,又看了看身边其乐融融的家人和伙伴,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猫着吧,好好猫一冬。”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铺滚烫的火炕,就是他们对抗整个寒冬的最坚固堡垒。而堡垒里的温暖和希望,将支撑他们走过这漫长的白色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