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清晰、平静,却如同三道惊雷。接连炸响在凤昭云的耳畔、脑海、心间。
她瞳孔骤缩,呼吸彻底停滞,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逆流、冲上头顶的轰鸣声。
“是真的喜欢过。”雪沉璧重复道,语气平静而肯定。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的客观,却又无比真实。
“那时的你,尚未被权欲浸染,英姿飒爽,笑容明朗,像一团……不顾一切燃烧的炽热火焰,莽撞,却真诚。确实照亮了我被家族规矩、被未来命运束缚得密不透风的、沉闷而压抑的生活。在梅林踏雪寻梅,月下偷读诗卷,甚至……你笨拙地送我那只自己雕的、歪歪扭扭的木簪时……那些时光,于我而言,是真实存在过的、沉重命运里……为数不多的、带着甜味的轻松与欢愉。”
他的坦诚,像一把温柔又残忍的刀精准地剖开了凤昭云层层包裹的心防,露出了里面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部分。
那被她刻意美化、奉若圭臬的过往,此刻被当事人亲口证实曾存在过真情。这种肯定,比直接的否认更让她心痛如绞,酸涩与痛楚如同海啸般交织蔓延,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但是,”雪沉璧话锋一转,眼神瞬间从追忆的朦胧变得清醒而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悲悯。——那悲悯的对象,既是凤昭云,也是当年那个身不由己的自己。
“昭云,我自小便知道,我是雪家的嫡长孙。是家族倾力培养、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我的婚姻,我的未来,从来都不是我自己能做主的。那是维系雪氏与皇室联盟最牢固、最不容有失的纽带。从我开始识字起,祖母、母亲,身边所有的人,都在用各种方式告诉我,我未来的归宿,有且只能有一个——东宫,未来的帝王。这是我的责任,是我的命。”
他看着凤昭云瞬间失去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摇摇欲坠的泪水。继续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缓慢而坚定地割开血淋淋的现实,也割开他自己从未完全愈合的伤疤。
“我也曾……反抗过。接到赐婚圣旨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天都塌了。我跪在雪家阴冷的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想了整整一夜。我想过抗旨不尊,想过不顾一切……和你远走高飞,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凤昭云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玄色的亲王袍服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她呜咽着,几乎无法呼吸。
“可是,”雪沉璧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是对年少时那个无力自己的心疼,却又异常残忍地清晰。
“当我想到抗旨的后果——陛下(指先帝)的震怒,雪家满门可能面临的猜忌、打压,甚至是倾覆之祸。想到父母族人惊恐绝望的眼神,想到家族百年基业可能毁于一旦……我发现,我做不到。”
他闭上眼,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的水光——那水光下,是彻底的了悟与决绝。
“在家族责任和你之间,我最终……选择了家族。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我对你的喜欢,或许是真的,那份心动也是真的,但它的分量,远远比不上我对家族兴衰的责任,比不上我对父母亲族的愧疚,更比不上……我对可能到来的、无法承受的灾难的恐惧。所以,昭云,我不爱你。至少,没有爱到可以为你抛弃一切、对抗全世界的程度。我的爱,在现实和责任面前……太轻了。”
这残酷而清醒的自我剖析,如同最后一击,彻底击碎了凤昭云多年来赖以生存的幻梦堡垒。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她的一厢情愿,是她将对方那点或许真诚却绝不深刻的“喜欢”,无限放大,当成了可以颠覆一切的理由。
她的痴恋,她的不甘,她的疯狂,她因此而对皇姐生出的所有怨恨,都建立在这样一个浅薄的基础上!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所有的挣扎与痛苦,都显得那么毫无意义。
雪沉璧看着她彻底崩溃、泪流满面几乎无法自持的模样。心中并无半分快意,只有一种深深的、源自灵魂的疲惫与释然。
那些压抑了太久的话,如今说出来,仿佛也卸掉了他心头的部分枷锁。他话锋再转,主动提起了那个他们之间永远无法避开、也塑造了如今这一切的名字。
“而爱上昭阳……”他提起这个名字时,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被时光浸润到骨子里的温柔与眷恋,与方才提及过往时的怅然截然不同。
“并非因为她是太女、并非因为她是帝王,也并非始于那道圣旨。而是在嫁入东宫之后,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一点一滴,不知不觉……沉溺其中的。”
“我看着她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准备早朝,看着她在宸极殿上与那些老谋深算的臣工们周旋,下朝后眉宇间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却还要强打精神批阅那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章;我看着她明明不喜某些言官的迂腐谏言,为了朝局稳定却不得不耐心倾听、委婉解释;我看着她即便在前朝遇到了再烦心棘手的事情,来到我宫中时,也总会尽力收敛那些负面情绪,对我……乃至对后宫其他人,始终保有最起码的尊重,谅解和一份难得的温柔。”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特有的暖意,像是在诉说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昭云,你可能不知道,或者从未留意过。我母亲,雪家的家主,后院里也有几位庶父。我自幼便见过母亲如何对待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同对待精致的玩物,心情好时赏些东西,心情不好时,打骂折辱也是常事。他们在母亲面前,从不敢大声说话,眼神里总是带着惶恐与讨好,活得……毫无尊严,如同依附大树的藤蔓,或是可以随意践踏的蝼蚁。”
“但昭阳不一样。”雪沉璧的眼中闪烁着真切而明亮的光芒,那是对他所爱之人的骄傲与倾慕。
“她对待后宫每一个人,无论出身高低,无论性子是像云锁阙那般骄纵肆意,还是像月惊鸿那般清冷自持,甚至是像……曾经的你那般执拗尖锐,她或许会因他们的言行而恼怒,会斥责,会施以惩戒。”
“但她从未真正践踏过任何人的尊严,从未将他们视为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她包容着每个人不同的性子,也愿意给我们空间去成长,去找到自己在宫中的位置。她会记得锁阙嗜甜,会在他闹脾气时让人送去新进贡的蜜饯;她会欣赏惊鸿的书墨,在他练字时静静等待,从不打扰;她会允许顾清晏整日沉浸在书海,与他谈论诗文;她也会耐心引导谢知非那样孤僻冷硬的性子,发现他‘玉’的本质……”
“她或许不是一个完美的妻主,有时也会因朝政烦心而迁怒,也会因猜忌而伤人心,也会因平衡前朝而不得不冷落某些人……但在我见过的所有位高权重、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女子中,她已经是……能做到的,最好的那一个了。”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泪流满面、神情呆滞的凤昭云脸上。
那目光无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说出了最后,也是最重的话,如同最终的宣誓:
“如果现在,再让我在家族和昭阳之间选择一次,”雪沉璧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仿佛已深思熟虑过千百遍。
“我可以为了她,放弃雪家,放弃这凤君的尊位,甚至……放弃我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