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砥柱之惑
安庆的春夜带着硝烟散尽后的宁静。邓枫独自站在临时指挥所的窗前,远处城墙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白日的庆功宴上那些虚伪的笑脸、试探的眼神、暗藏机锋的祝酒词,此刻仍在脑海中翻涌。
他解开军装最上面的风纪扣,深深吸了一口气,却依然感到窒息般的压迫。从怀中取出那枚在宴会上叶怀远秘密递来的空心弹壳,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定。
这枚弹壳是最高级别的警示,意味着组织判断局势已到最危险的关头。可他的任务却是“不惜一切代价保全自己”。
为了这个任务,他刚刚在宴会上与那些可能即将对同志举起屠刀的人谈笑风生;为了这个任务,他明天还要继续扮演那个备受期待的“北伐英雄”;为了这个任务,他可能还要眼睁睁看着更多像赵明远那样的同志被清洗、被调离,甚至……
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涌上心头。他走到军容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肩佩上校军衔的军官,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真的是我吗?”他低声自问,指尖划过冰凉的镜面。
镜中人无法给他答案。
他想起1926年夏天,在珠江那艘摇曳的渔船上,面对镰刀锤头旗帜立下的誓言。那时的心情是何等纯粹,何等坚定。可这两年来的潜伏生涯,让他见识了太多的黑暗与残酷。每一次晋升,都意味着在敌人的阵营中陷得更深;每一次授勋,都让面具戴得更紧。
有时在深夜惊醒,他会恍惚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代号“启明”的地下党员,还是那个备受蒋介石器重的“黄埔孤星”。这种身份认同的混乱,比任何枪林弹雨都更让人疲惫。
“值得吗?”一个声音在心底问道。
为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理想,背负着叛徒的骂名,欺骗着信任自己的同袍,甚至可能要在未来的某一天,亲手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同志——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他走到书桌前,摊开那本《曾文正公家书》。书页间那些无形的密写文字,记录着他真实的信仰与忠诚。可今夜,这些文字仿佛也变得模糊不清。
就在他陷入深深自我怀疑之时,目光无意间落在桌角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那是去年北伐誓师时的合影,照片上,他和叶怀远、赵明远等人并肩而立,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理想的光芒。
如今,赵明远被调去仓库,叶怀远处境危险,而他自己……
他的目光在照片上那些年轻的面孔上一一掠过。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永远倒在了北伐的路上,为了那个“统一中国、振兴中华”的梦想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那些牺牲,难道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走到窗前,看见一个受伤的老兵正靠在墙根下休息,绷带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这个老兵他认识,姓王,汀泗桥战役时失去了一条胳膊,却坚持留在部队做后勤。白天攻城时,老王冒着枪林弹雨往前线送弹药,肩膀上又添了新伤。
“为什么不回家?”邓枫曾经问过他。
老王憨厚地笑了:“旅座,俺没什么文化,就认得一个理——不能让弟兄们的血白流。”
“不能让弟兄们的血白流……”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邓枫心中炸响。是啊,从广州到武昌,从南昌到安庆,多少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不都是为了那个共同的理想吗?如果他现在动摇、放弃,那些牺牲的同志的血,不就白流了吗?
他重新走到镜前,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迷茫。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从他在珠江渔船上宣誓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将是一条布满荆棘的孤独之路。怀疑、痛苦、自责,都是这条路上必须承受的重量。
但正是因为有他们这些在黑暗中坚守的人,黎明才可能到来;正是因为有他们这些在敌营中潜伏的人,更多同志的生命才可能得到保全。
他轻轻摩挲着那枚铜钱护身符,妹妹邓莹的笑容仿佛在眼前浮现。
“哥哥,你一定要坚持自己的理想。”
他不会忘记自己的理想,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
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斜,黎明将至。邓枫整理好军装,一丝不苟地系好风纪扣。镜中的上校眼神坚定,仿佛刚才的迷茫与脆弱从未存在过。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将以更加坚定的意志,继续这场孤独的战斗。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辱,而是为了那些已经牺牲的同志,为了那些仍在坚持的同志,为了那个终将到来的黎明。
“启明……”他轻声念着自己的代号,将铜钱紧紧握在掌心。
长夜再黑暗,也总要有守夜人坚持到天明。而他,愿意做那个在至暗时刻依然坚守的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