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交。”琢云点头。
“再会。”
琢云先离开,坐轿回家,喝药吃粥。
吃完粥,她缓慢坐到罗汉床上,坐的很慢,一天奔波,五脏六腑的灼痛加重,每动一下,腹内脏腑就跟着挪动位置,拉扯住喉管,往下坠着疼。
眼睛里又布满红血丝。
她需要休息,但眼下还不能停下来。
让燕屹出内狱,有了御史台的弹劾,还缺少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角力对象。
她叫住收拾碗筷的留芳:“明天一早,让人把丹琥和芦渡送严禁司文司,交给张保康,让他带着在严禁司玩耍。”
“是。”
她不能弯腰,两只脚相互一蹭,蹭掉平头布鞋,坐到罗汉床上。
右手撑着床板,手肘先下,随后是半侧身体,让脊柱一节一节落下,最后是脖颈、后脑勺。
整个人都躺下去了。
疼痛开始像针游走在四肢百脉一样,又像是浪潮,这一波还未平息,另一波又涌起来。
留芳收拾好桌上东西,蹑手蹑脚走到她身边,给她盖上被子,把两只叠在一起的鞋,鞋尖朝外摆好。
她迈过门槛,一把抓住试图溜进屋中的小灰猫,拎起它的后脖颈,回身关门,将小灰猫带进耳房。
耳房风炉上,热着一砂锅神仙粥,她打开炉门,撤出一根大柴火,用水浇灭,安置在空旷处。
她放进去两块炭,用热灰埋起来,慢慢煨着粥,琢云什么时候想吃,都能吃。
小灰猫紧挨着风炉,留芳用脚尖扒拉它,低声骂:“又把一身毛烫糊!”
小灰猫傲然顶嘴,后退两步,蹲坐在三合地面,张开嘴,大打哈欠,恨不能把嘴角撕裂到耳边。
打过哈欠,小灰猫团成一个球,藏起爪子,尾巴护住身体,闭眼休息。
留芳也洗手睡觉。
寅时过半,雪花“沙沙”飘落,吞没了天地间其它声音,雪光似明烛,道路、草木,清晰可见。
琢云翻身坐起,静心似枯禅,起身穿鞋,从熏笼上取下那件螺青色鹤氅,穿在身上。
鹤氅中间絮绵,温暖却不累赘,长及脚踝,她系上衣带,出门到廊下,单手攀上屋顶,纵身跃向燕家二房。
一场丧事,这是极佳的理由,只是今夜下雪,内狱中没有炭火,不知燕屹能否熬得过。
“啪”一声,雪中传来折竹之声。
内狱里,“啪”的一声,是刑杖打在肉上的声音。
刑杖有掌宽,上红下黑,在行刑人手中不断起落,力度极大,以至于刑杖在半空中带出“呜”的声音。
杖末是黑色的漆,看不出血迹,杖下囚徒却早已皮开肉绽。
燕屹趴在刑凳上,喉咙里已发不出声音,口鼻间全是血,咬牙忍住杖击。
三十杖打完,他没有发出任何能让人捕风捉影的声音,有内侍在他耳边嗡嗡地说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清。
有人把他提起来,吊起来,脚尖点在地上,又不能着地,两只手腕仿佛是要跟着身体往下坠,坠到脱节。
有内侍拿起一个布袋,布袋中“哗啦”作响,是碎石子。
“砰”一声,石布袋砸到他身上,劲头骨肉,直达脏腑。
他忍耐了许久的惨叫声骤然从喉咙里冲出来——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带着血沫。
行刑人是老手,既能留下他一条命,又能让他痛的灵魂出窍。
等燕屹的身体停止摆动,只在原地抽搐,行刑者抓起石布袋,再次抡到他身上。
“砰”一声,燕屹像风中枯叶,再次荡出去。
他只觉得一股痛意从五脏六腑中发出,钻入血脉、骨髓、头脑,头无力歪垂,他没再惨叫,只是无力地闷哼一声,脸上凝固着的痛苦神情逐渐散去,变的麻木。
他的眼睛开始充血,眼珠子好像要掉下来。
他想死。
但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身体本能地抽搐,在极度痛苦下,已经无法控制身体。
意识迷糊间,他听到“永嘉郡王”四个字。
石布袋放下来,内侍一窝蜂上前,将他从束缚中解下来,趴在地。
内侍撕扯下黏在伤处的衣物,这种扒皮般的新疼痛刺激着他,使得他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并且无从缓解。
一大盆冰冷盐水泼在他身上,他鲤鱼打挺一般弹了一下,又落回地面,奄奄一息。
内侍重手重脚地摆弄他,擦去身上污血,给他换上一身白色中衣,把他抬出刑房,送进牢房,大点烛火。
他趴在席子上,在烛火中渐渐回魂,低低喘息。
李玄麟每一次来,他都能这么舒服地趴上片刻。
李玄麟喜洁,内狱中风吹不散的血腥气和腐臭尤其让他厌恶,因此内侍竭尽所能,把这地方收拾干净。
他逐渐把气喘匀,耳边响起脚步声,他微微侧头,看向牢门外。
内侍搬来凳子,李玄麟头戴皂纱折角幞头,鬓角一丝不乱,白衣胜雪,身有微香,慢条斯理坐下,架起腿,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手指向下垂,纤细修长。
暗夜之中,他额上疤痕渐淡,越显得玉质金相,百世无匹,永不堪灭。
燕屹看着他,目光散乱,思绪飘散着,散的四处都是,心里隐隐生起一点怒火,想骂他。
李玄麟也看他。
人清洗过了,仍然是乱、脏、无序,满身血腥气,折磨的不成人样。
轮廓清晰,外表纯粹,灵魂桀骜,眉目乖巧,眼神野性,两只眼睛因为疼痛紧闭着,睫毛颤动,挑着滞留在外的痛楚。
李玄麟支起一只手,撑住额头:“燕屹。”
这两个字四两拨千斤,让燕屹混乱的头脑逐渐清晰。
“现在是十一月二十二日寅时末刻,我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你了。”
燕屹的思绪归拢,心里数日子,半天、一夜、一日、又一夜。
“想好了吗?”
燕屹睁开眼,喘息着道:“杀了我。”
“是谁指使你刺杀太子?”
“呸!”
“燕琢云是不是颍州叛军的内应?”
燕屹半晌没吭声,忽然道:“郡王,把人变成鬼,是不是也要经历这一遭?”
“更甚。”
燕屹再次沉默,呼吸绵长,要陷入昏睡,李玄麟一挥手,就有内侍上前,两支蜡烛点在他眼侧,不许他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