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对青衣的依恋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白日里,它最爱蜷在青衣膝头或脚边打盹;到了夜晚,更是固执地拒绝睡在青衣精心为它准备的、铺着柔软丝绒垫的小窝里。
它总会悄无声息地跳上青衣的床榻,寻到那熟悉的气息所在之处,轻盈地将温热的小身体挨蹭过去,直到把自己深深埋进青衣温软的怀抱中,才满意地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唯有被青衣身上那独特的气息所包围,那气息清冽如深秋溶溶月华,洁净似初冬新降的细雪,又糅合了雨后草木的清新、山间松风的微凉,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来自遥远云端的湿润水汽,它才能彻底放松紧绷的神魂,陷入一场安稳无梦的沉眠。
它小小的脑袋枕着青衣的手臂,蓬松的狐尾如同一条温暖的围脖,轻轻搭在她的臂弯里。
光阴就在这静谧的日常里悄然滑过。
转眼间,又一个满月轮回,时光悠悠流淌了三十个日夜。
钟离子期以其惊人的悟性,已将那浩瀚书海中的基础篇章尽数吸纳、融会贯通。
无论是繁复的经义,还是精妙的词章,他都已掌握得炉火纯青。
那位悉心教导他的老夫子,在确认少年确实不需要更多的启蒙指点后,眼中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惋惜与不舍。
他收拾好自己的书箱,临行前,频频回首,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钟离子期身上,仿佛要将这绝世天才的身影烙进心底。
他行走世间数十载,阅人无数,如此天赋卓绝、一点即透的少年,此生仅此一见。
夫子最终带着满腔的赞叹与遗憾,步履略显蹒跚地离开了这座开满海棠花的小院。
离别之日终将到来。
今日,便是他们在这温馨小院中度过的最后一日。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温暖的橘红,晚风送来了饭菜的余香。
院落中,三人正静静地享受着饭后的闲暇时光。
青衣斜躺在宽大的竹制摇椅里,竹椅随着她身体的重量发出舒缓而有节奏的“吱呀”轻响。
她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小狐狸背上那光滑如缎、触手微凉蓬松的白毛。
小狐狸舒服地将下巴搁在她的小腹上,喉间溢出满足的呼噜声,紫色的眼眸半阖着,浸透了慵懒与安心。
钟离子期稳稳地坐在不远处的秋千上。
三个月的时光,在青衣细致入微的照料下,少年的变化是惊人的。
曾经单薄的身形如同抽条的翠竹,变得挺拔而结实。
他不再像初来时那般,带着几分局促地站在青衣面前时,身高还略矮于她。
此刻,他已悄然拔节,身姿颀长,坐在秋千上时,肩膀显得宽阔了些,身形舒展,竟已比躺椅中的青衣高出了整整一个头。
那曾被风霜刻下的些许痕迹,早已被日复一日的三餐烟火、被温言软语、被无言的守护所抚平、滋养。
他的面色红润健康,眼神沉静却不再空洞;曾经紧绷的唇线,在不自觉时甚至会流露出一点极淡然的平和弧度。
这院子里的时光,仿佛被浸泡在一种无声流淌的、无尽的温柔泉水中。
这温柔并非甜腻,而是如同春日暖阳、如海棠细雨,无声无息地渗透、包裹、浸润着身处其中的一切生灵。
钟离子期想,大概没有人能真正抗拒这样的温柔吧?
若说有谁能在这片温柔的海中不沉沦、不沉醉,那定然是铁石铸就了心肠,断绝了七情六欲的顽石。
他的目光掠过膝头那只睡得心满意足、完全将自己交付给青衣的小狐狸。
他不知道这只神秘的灵狐此刻心中作何想,也不知道世间他人面对此情此景会如何感受。
他只知道,自己,钟离子期,已然深深地陷入了这片名为“青衣”的温柔海泽之中。
他很喜欢,非常非常的喜欢,喜欢这院落的宁静,喜欢这陪伴的氛围,更确切地说,是喜欢这有她在的每一寸光阴。
心底涌动着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渴望,像一个刚刚学会扑扇翅膀的雏鸟,无比眷恋着第一次为它遮风挡雨、给予温暖的巢穴。
他只想时间就此停驻,让这依偎的温暖,这宁静的陪伴,能够一直、一直持续下去,如同小院的地砖上铺满的、永不凋零的海棠花瓣。
……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钟离子期躺在床上,窗扉敞开,任由清冷的夜风流泻而入。
一轮明月高悬于墨蓝色的天幕,清辉如练,无声地流淌进小小的房间。
那皎洁的光束,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墙壁悬挂的那幅字上——“钟离子期”四个墨色饱满的大字。
月光宛如一层流动的液态白银,温柔地覆盖在笔力遒劲的字迹上,让那饱含期许的名字在黑暗中独自莹然生辉,像一枚沉静的印记,烙在这静夜的一角。
少年合上眼睑,意识正欲沉入梦乡的边缘。就在此时,窗外飘来的风里,悄然裹挟了湿润的气息。
起初,只是零星几滴。细小的水珠,试探般地、清脆地敲打在屋瓦上,“嗒…嗒…嗒…”声音空灵而寂寥,如同远方传来的更漏。
但这稀疏的滴答声并未持续太久。很快,更多的雨水被风驱赶着汇聚而来,淅淅沥沥,渐渐连成了片。
雨点拍落的节奏变得清晰而稳定,不再是零星的试探,而是从容不迫的敲击,密密匝匝地覆盖下来。
雨水打在窗外的海棠树上。娇嫩的花瓣难以承受这持续的力道,许多被打落下来,混着雨水沾湿在泥土里、窗台上。那“噼啪”轻响,是花瓣坠地的细微呻吟。
雨水敲击在木质的窗棂上,发出更沉闷一点的“咚咚”声。清冷的湿气,裹挟着泥土微腥和残花被雨水浸泡后散逸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涩,随着风潜入室内,带来肌肤可感的凉意。
然而,这一声声清晰的敲打,仿佛不仅仅落在瓦片、花枝和窗台……更像是穿透了皮囊,敲击在钟离子期紧闭的心门上。?
那稳定的、持续的雨声,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同某种无声的安抚,又像是一种沉沉的宣告。
少年紧绷的神经,在这熟悉又陌生的自然声响里,竟奇异地松弛下来。纷繁的思绪被雨声冲刷、沉淀,最终归于一片澄澈的宁静。
钟离子期在这片由雨声织就的安宁摇篮曲中,呼吸渐趋平缓绵长,毫无防备地沉入了安稳的睡眠。干燥温暖的被褥包裹着他日渐健硕的身躯,隔绝了窗外的湿润与微寒。
意识沉睡前,一丝极其遥远的、冰冷的记忆碎片,如同沉入水底的残渣,被这雨声不经意地搅动,模糊地浮起——
若是从前……雨,是钟离子期最憎恶的存在。
冰冷的雨水会无情地打透他身上那件单薄破旧的衣衫,湿冷的布料紧贴皮肤,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缠绕着躯体,将每一丝热气都贪婪地吸走,只留下刺骨的寒颤从脊椎一路蔓延到指尖。
雨水让寻找食物变得难如登天,泥泞肮脏的小巷,翻找变得更加困难;本就稀少的路人绝迹,连一丝可能的施舍都彻底断绝。空寂的街道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冷硬,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场雨彻底冲刷干净了,只剩下他一个湿漉漉的、狼狈不堪的存在,在空旷的天地间瑟缩着,被无数冰冷的、无形的鞭子抽打。雨水蒙住了眼睛,糊住了口鼻,天地间只剩下无穷无尽的、令人窒息的灰暗水帘,将他孤独地囚禁其中。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冷,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忘的、浸透骨髓的绝望。
而此刻,雨声依旧,小院依旧,但他躺在干燥温暖的床上,身边再无昔日狼狈的半分踪影。
窗外的雨仍在敲打,却不再带来刺骨的冰冷与绝望的孤独,反而如同温柔的催眠,将他更深地送入一个没有风雨飘摇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