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敞开的窗棂,温柔地唤醒了沉睡的少年。
钟离子期睁开眼,视线自然而然地投向窗外。
昨夜那场缠绵的雨,不知何时已悄然收住了脚步。
天空被雨水洗过,呈现出一种干净通透的灰青色,几缕极淡的云丝慵懒地飘浮着。
湿润的空气带着微凉的触感,扑面而来,深吸一口,仿佛能品到草木枝叶被彻底涤荡后散发的、沁人心脾的清气。
这湿润并不黏腻,反而有种温润的柔和,如同大地刚刚苏醒时吐纳的呼吸。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海棠树上。经历了一场夜雨的洗礼,满树的海棠花非但没有凋零破败,反而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娇艳。
花瓣吸饱了水分,色泽愈发饱满鲜艳,粉白中透着霞光的暖意,沉甸甸地压低了枝头。
最动人的,是那无数颗凝结在花瓣边缘、叶尖之上的晶莹露珠。
晨光下,它们如同缀满了枝头的细碎水晶,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折射出清澈剔透的七彩光芒,仿佛整株海棠都在晨光里无声地璀璨着、流动着。
钟离子期的视线,最终缓缓移回屋内,定格在墙上悬挂的那幅字上——“钟离子期”。
那承载着名字的字幅沐浴了一夜清凉的空气,墨迹仿佛也浸润了雨后的润泽,显得更加深沉内敛。
他起身,走到字幅前。
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将悬挂的卷轴从墙上轻轻取下。
画卷落入掌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少年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卷轴上那几个力透纸背的字迹,仿佛不是在触碰墨迹,而是在抚摸一段有温度的时光。
指腹下是宣纸特有的、带着植物纤维纹理的微糙触感,以及墨汁沉淀后留下的、饱满而坚实的凸起。
每一个笔画的转折和顿挫,都在他指尖清晰地还原,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他凝视片刻,眼中是纯粹的珍视与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然后,他才开始动作,极尽耐心地将这幅承载着他名字、也承载着过往三个月沉甸甸记忆的字幅,缓慢而慎重地卷起。
卷轴在他手中一点点收拢,仿佛将这方小院的晨昏、书卷的气息、青衣指尖的温度、还有那夜安稳的雨声,都一丝一缕地、无比妥帖地卷入其中。
卷好的字轴,被他稳稳地放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打磨得光滑细腻的青竹筒中。
竹筒内壁干燥洁净,散发着淡淡的竹材清香。
字轴落入筒底,发出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稳稳当当。
钟离子期握着这只小小的竹筒,指尖感受着竹筒坚实微凉的触感。
他知道,这里面盛放的,不仅仅是一幅写着名字的字。
这是他在无边孤寂与漂泊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拥有的、属于“钟离子期”这个存在的珍贵印记。
是青衣给予他的身份认同,是这方小院刻在他生命中的第一个温暖的锚点。
这份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也稳稳地安放在他的掌心。
他收紧手指,将竹筒稳稳握住。
此物,重于他过往所能拥有的一切。
他绝不会让它失落,绝不会,如同守护自己初生的灵魂。
……
三个月光阴流转,曾经那个蜷缩在泥泞角落、懵懂如幼兽的乞儿钟离子期,已如蝉蜕般剥落旧壳。
青衣的温暖如春风化雨,浸润了他干涸的心田。
如今的他,不再是目不识丁的文盲。
案头书卷的墨香已融入他的骨血,口中吟诵的篇章字字珠玑,清朗的声音里蕴着纸页沉淀的智慧与韵律,出口之言,已隐隐有了章法气度。?
文之一道,他已在这方小院中,扎下了根,抽出了芽。?
然而,青衣的目光看得更为深远。文成,仅是路途的开始。
钟离子期体内被迫沉睡的力量,如同蛰伏的幼龙,需更浩瀚的天地与更浓郁的灵机方能唤醒、腾飞。
此地,终究太小了。
天地间的灵气,稀薄得像被反复淘洗过千百遍的沙粒,纵使钟离子期日夜吐纳,所能汲取的也如同涓滴细流,杯水车薪,无法填满那潜藏在他血脉深处的深壑。
这方安静的小院,如同一个温暖的茧,庇护了他的成长,如今却也是限制他真正羽翼丰满的桎梏。
启程之日,晨曦微露。
青衣拂袖,青衫飘逸依旧,神情淡然。
小狐狸跳上她的肩头,雪白的尾巴扫过她的颈窝。
钟离子期站在院中,身姿已比初来时挺拔了许多。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了他文道启蒙的屋檐,那扇他夜夜敞开的窗户,还有窗外那株雨后愈加娇艳、此刻在晨风里轻轻摇曳的海棠。
他背上简单的行囊,里面安稳地躺着那只装着“钟离子期”四字的青竹筒,那是他文道初成的见证,亦是灵魂的锚点。
青衣并未多言,袖袍轻挥。前方原本寻常的空气,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无声地荡漾开涟漪。
空间的界限变得模糊、扭曲,一道散发着淡淡微光的、通往未知的“门”悄然洞开。
门内是深邃流转、仿佛蕴藏星河的虚空。
青衣率先迈步,身影融入那片璀璨的流光之中。小狐狸紧随其后,化作一道白影消失。
轮到钟离子期了。
他深吸了一口小院中熟悉的、混合着草木泥土与淡淡墨香的空气。
然后,他抬起脚,坚定地、毫不犹豫地步向那片虚空裂口。
就在他踏入流光的前一刹那,他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
晨光勾勒着他日渐清晰的轮廓。
他的目光,不再有初来时的瑟缩与茫然,而是像淬炼过的墨玉,深沉而专注。
他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身后这方小小的院落。
目光扫过屋檐青瓦,扫过紧闭的门扉,扫过窗下那片海棠,仿佛要将这方寸之地的每一寸光影、每一缕气息、每一丝承载着他蜕变的记忆,都贪婪地烙印在自己的瞳孔深处,刻进脑海最柔软也最坚韧的角落。
这一眼,是无声的告别,是郑重的铭记,亦是对这段安宁岁月的最终封存。
风拂过海棠,几片花瓣悄然飘落。
旋即,钟离子期不再有丝毫留恋,决然转身,一步踏入那片流转的虚空光华之中。
身后,那方承载了他文道起点和无数个安稳夜晚的小院,连同那片温和却贫瘠的土地,连同那场洗去他过往狼狈的夜雨,都在虚空涟漪的平复中,迅速缩小、模糊,最终彻底隐没于视线之外。
前方,是浩瀚无垠、灵气奔涌的未知天地,等待他去探索,去淬炼,去成就青衣口中的那个“武”字。
新的征程,已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