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吱呀一声轻响,被缓缓推开。
门内,并非全然陌生,一股沉淀着时光的、混合着淡淡木质香与旧日熏香的熟悉气息,悄然裹挟而来。
青衣的目光越过门槛,落在那方寸之地,正是几年前,青衣领着醉得不省人事的谢锦浔和裴砚清,三人曾在此歇脚的那间客房。
窗棂的雕花、角落矮几的轮廓,甚至帷帐垂落的角度,都隐约唤起一丝模糊的旧影。
店小二躬着身,脸上堆砌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角眉梢都透着一种“您瞧,我多贴心”的伶俐劲儿。
他侧身让开,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客栈伙计特有的圆滑与热情:“贵客您瞧,这间上房呀,正是您当年歇过脚的那间。咱们族长啊,心里头可念着您呢!族长特意吩咐了,说您准保喜欢这旧地儿,这才把您三位的客房安排在这儿。”
他着重强调了“三位”和“旧地儿”,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功劳。
青衣尚未出口,身旁一道绛紫身影已裹挟着一缕清冷的香风,旁若无人地踱了进去。
涂山九卿双臂环抱,微扬着线条优美的下颌,那双狐狸眼挑剔地扫视着四周:掠过垂落的素色纱帐,飘过擦拭得光洁的窗台,最终定格在靠里那张铺着厚实锦被的雕花大床上。
他鼻间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尾音带点慵懒的挑剔,对着候在门外的小二道:“嗯…尚可一观。没你事了,退下吧。”
小二偷偷觑着这几位“贵客”——族长千叮万嘱的“重点关照对象”,心里更是笃定了族长的“远见卓识”。
瞧这两位爷,一个矜贵傲气仿佛天生就该享受最好的一切,一个沉默如山却隐隐透着不好惹的煞气……
这要不安排在一处看着,万一言语不合动起手来……
小二打了个寒噤,仿佛已经看到自家迎客楼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惨状。
族长真是太英明了!这“主随客便”,满足客人“一切要求”的决策,简直是神来之笔。
小二哪里知道,族长严防死守的是当年那两位脾气同样不小的“旧友”,更无从知晓眼前这两位气场迫人的男子,早已换了人。
他未曾见过谢锦浔的冷峻,也未识得裴砚清的淡漠,只当青衣姑娘身边这两位形影不离、气势非凡的护卫,便是当年留宿的那两位。
他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带着一种圆满完成艰巨任务的轻松:“好嘞!三位贵客请好生歇息,若有什么吩咐,尽管招呼小的便是!”
他躬身利落地退后几步,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轴转动,隔绝了廊下的光影,也暂时隔绝了那个关于“旧人”与“新人”的巨大误会。
房间内,琉璃灯盏的火苗轻轻跳动了几下,将三人静默的身影拉长,投映在带着细微裂纹的旧时墙壁上。
青衣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这间承载着过往记忆的房间,最终落在涂山九卿理所当然地占据着房中最佳位置的身影,以及门口阴影里安静的钟离子期身上。
……
暮色四合,天光在将沉未沉之际染上深邃的蓝灰。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小二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贵客,饭菜已备妥,烦请移步二楼雅间。”
小二躬身在前引路,青衣偕同两位少年步入二楼一间清雅的包厢。
三人甫一落座,一道明朗飞扬、带着少年意气的嗓音便迫不及待地响起:“你们来了!青衣,谢——”
包厢门被推开,粉发的子桑照野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紫发的九方堇紧随其后。
照野一眼便认出那清隽孤冷的背影属于青衣,理所当然地以为另外两位必是谢裴二人无疑。
然而,当他看清青衣两侧少年的面容时,话音戛然而止。
这两人……分明不是谢裴!
好好好!谢裴走了,竟又来了两位新面孔的少年?
一旁的涂山九卿慵懒地半眯起那双潋滟的紫眸,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兴味,慢悠悠地接了话茬:“谢……什么?”
照野反应极快,几乎不假思索地顺口接道:“谢谢青衣赏脸,来观礼我和堇姐姐的婚礼!”
他边说边拉开座椅,九方堇则姿态随意地在他身边坐下。
九方堇的目光也掠过那两个陌生少年,心中同样掠过一丝讶异。
何时换了人?眼前这两位少年的姿容气度,竟丝毫不逊于之前的谢裴二人。
一个眉目妖冶,自带风情;一个神情冷峻,气质明锐。
九方堇转向被两位少年簇拥在中间的青衣,颔首致意,声音清越:“好久不见,青衣。”
青衣亦微微颔首,回应简洁:“好久不见。”
照野紧挨着九方堇坐定,目光毫不掩饰地在涂山九卿和钟离子期身上来回逡巡。
白发的那个美得近乎妖异,眼波流转间活脱脱一只惑人心神的狐狸精;另一个沉默寡言,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
照野向来心直口快,视线最终锁定在涂山九卿那张极具冲击力的脸上,脱口问道:“你不是人,对不对?你是狐狸精!”
他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好奇,毕竟久居南海的他,对陆地上生活的妖族知之甚少。
平日里见到的无非是些掠过南海短暂歇脚的羽族,或是早已看腻了的水族同邻。
像狐族这样在陆地栖息的大妖,对他而言既陌生又充满吸引力。
涂山九卿闻言,眉梢轻巧地一挑,唇角勾起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弧度,那笑容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照野瞬间有些目眩神迷,分辨不清方向。
“狐狸精?”涂山九卿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嘲弄,“那种低贱的玩意儿,也配与我涂山氏相提并论?”
照野看得心头一震,暗道:果然!这迷死人不偿命的劲儿,可不就是话本里描述的那种能把书生勾得神魂颠倒、甘愿奉上性命与精元的狐狸精么?
涂山九卿仿佛洞悉了照野心中所想,紫眸中掠过一丝讥诮,慢条斯理地开口:“话本里的狐狸精?哼,不过是些无能鼠辈的龌龊意淫罢了。我狐族高贵,岂会自降身份,去勾引那些一无是处、还要倒贴的废物男人?恰恰是这些废物,整日痴心妄想,以为凤女、龙女、狐女这等尊贵的存在会垂青于他们,借此一步登天。殊不知,连血脉平庸的兔精蝶妖,都未必看得上他们那副嘴脸。”
照野听得连连点头,随即又凑近了些,碧蓝的眼睛里满是期待:“你是涂山狐族?那……我能瞧瞧你的尾巴吗?”
他问得天真又直接。
涂山九卿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干脆利落地拒绝:“不能。”
照野无所谓地耸耸肩,目光转向安静坐在一旁的钟离子期。
“那你呢?”他上下打量着对方冷峻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我感觉你也不是人,可你的种族……我一点都看不透。”
钟离子期薄唇微启,吐出两个简洁的字眼,声线清冷如玉石相击:“羽族。”
“羽族!”照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抚掌大笑,“哈哈哈,妙啊!海里有我鲛族,陆上有涂山狐族,天上有你羽族,这下可真真是海、陆、空,齐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