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羿心下仍是惴惴不安,唯恐青衣三人只是戏耍于他,一旦出了南海地界,便是大海捞针,无处可寻了。
他目光急切地在觥筹交错间搜寻,终于找到了正与鲛皇谈笑风生的母君栖梧。
南羿也顾不得场合,快步上前,一把攥住栖梧的手腕便要将她往外拉扯。
栖梧猝不及防,面上闪过一丝薄愠,抬手没好气地拍了拍儿子的额头,“放肆!成何体统!”
她低声斥责,随即转向鲛皇,语气带着歉意与无奈,“管教无方,让鲛皇见笑了。南羿,还不快向陛下赔礼?”
南羿被当众训斥,脸色涨红,却不敢违逆,只得梗着脖子,含混不清地对鲛皇草草道了句:“……冒犯了。”
心中却是不忿:一个能容忍那野种和那个女人登堂入室参加婚典的鲛皇,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鲛皇端坐主位,面上挂着宽和的笑意,对南羿这明显敷衍的致歉浑不在意,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
他深邃的目光在南羿身上不着痕迹地掠过,内心早已将这冒失莽撞的羽族少主与自家意气风发的儿子照野做了番比较。
越是比较,便越是觉得眼前这栖梧之子举止失措,气度狭促,简直上不得台面,远不如自家照野进退有度,风采卓然。
他不禁暗自摇头:栖梧这儿子,怕是难堪大任,将来偌大羽族若交予他手,只怕是福祸难料……
栖梧敏锐地察觉到南羿眉宇间压抑不住的不安与焦躁,深知儿子定有要事,只得向鲛皇歉然一笑:“老友,今日叙话甚是尽兴,只是这小子看样子确有急事缠身,扰了兴致,我们母子便先行告退了。”
鲛皇微微颔首,笑容依旧雍容得体:“城主请便。”
他目送着栖梧带着南羿匆匆离席。栖梧步履沉稳如丈量,优雅依旧,而南羿紧随其后,身形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躁动与局促,两人的身影很快融入了水晶宫流光溢彩的喧嚣之中,消失在珠帘之后那浸透着深海气息的宫阙深处。
……
咸腥的海风卷着水汽,扑在南羿和栖梧身上。
他们脚步匆忙,终于在海岸线的乱石滩前,截住了刚踏上海岸的青衣三人。
南羿迫不及待地转向栖梧,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声音带着恳切:“母君!您看,就是他!他是羽爹爹的儿子!羽爹爹想他想得日夜断肠,人都憔悴了……母君,您开口,请他回家吧。”
栖梧的目光在南羿热切的脸上短暂停留,随即,那目光便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移向了面前的三人。
她的视线首先掠过那白发如雪、气质妖异的狐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疏离。
继而,转向旁边那位气质清冽的人族女子,审视中带着一丝打量。
最后,那目光倏然定格在中央那位黑衣少年身上。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栖梧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一丝极淡的错愕掠过她精致的眉眼。
记忆深处那个画面猛地翻涌上来——那个总是被遗忘在角落、灰扑扑的瘦小男孩,永远低垂着头颅,脊背佝偻着,像一株畏光的小草,沉默地缩在阴影里,模糊而卑微。
可眼前站着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影。
他身量挺拔如松,肩背宽阔厚实,透着一股力量感。
一身玄衣衬得他气质内敛而矜贵,不复幼时的畏缩。
最让栖梧心惊的是他的眼神,不再是当年那种怯懦的茫然,而是锐利、沉静,像淬了寒光的黑曜石,带着一种洞悉的冷漠,直直地迎向她的审视。
那目光深处,没有丝毫孺慕,只有一片沉寂的深潭。
这……真是玄羽的儿子?
一股强烈的违和感攥住了栖梧的心。
眼前这个近乎陌生的、带着锋芒的少年,与她记忆中那个灰暗瘦弱的影子无论如何也重叠不起来。
那孩子的出生,带走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光……
而此刻,这束光留下的影子,竟长成了如此截然不同的模样?
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在她心底蔓延开。
她对这孩子实在提不起半分温情,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永恒的伤疤。
他在外面是生是死,是贫是富,她从不曾、也根本无心过问。
若非玄鸟一族的长老亲自找来,言辞恳切地请她出面,若非南羿在她面前苦苦哀求,一遍遍诉说着羽爹爹的思念,她绝不会踏上这片海滩,来见这个与她血脉相连却形同陌路的“儿子”。
栖梧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思绪,一丝带着质疑的疏离感渗入她的语调:“你……是玄羽的儿子?”
声音清冷,像是在确认一个不容许任何误差的事实,而非久别重逢的询问。
钟离子期的目光同样落在栖梧身上,这个赋予他生命却又视他如陌路的生母。
随即,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她身后南羿那张写满了得意与狠厉的脸,仿佛让他回家是件天大的功劳。
“是。”他的回答极其简短,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丝毫起伏,如同在应答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那锐利的眼神平静无波,清晰地传递着“无需多言”的疏离。
这淡漠至极的反应,栖梧尽收眼底。
她自然看得出这孩子对她毫无亲近之意,甚至隐隐透着排斥。
但这又如何?她此行的目的,本就不在于修复什么母子情分。
任务而已。她向前半步,忽略掉对方拒人千里的态度,语气依旧维持着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平淡,像是在转述一件公事:
“这一年你去哪里了?”
她问,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更像是例行公事,“玄羽一直在找你,日夜担忧,眼睛都快哭坏了。你……要不要回去看看他?”
她的话语中提及玄羽的思念时,并无多少感同身受的动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促使她来此的原因。
那句要不要回去,听上去也并非出于她本人的意愿,更像是一个必须传达的问句。
海风在他们之间吹过,带来短暂的寂静。
钟离子期的视线越过栖梧,投向更远处翻涌的海浪,又缓缓收回。
他薄唇微启,依旧吝啬于一个多余的字:“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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