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便在如此往复的循环里倏忽溜走。
万俟先生座下的学生们,晨曦初露便苦修不歇,日影西斜便在小羲和手下尝尽败绩,待到暮色四合、星子探头,又得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去领受那二十圈漫长的责罚。
而这三日里,那小小的、本可置身事外的赢家身影小羲和,却总是吭哧吭哧地缀在队伍尾巴上,一步不落地跟着跑。
他是胜者,这罚跑本与他无关。
但那小小的胸膛里,装着比烛火还明亮的决心:“要更努力”绝非空话!
他深知,这每一步踏在夜色里的奔跑,都在无声地锤炼着他的筋骨,夯筑着他的下盘根基,为他未来翱翔九天铺下最坚实的路石。
当然,支撑着这小腿迈过一圈又一圈的,还有一份沉甸甸、甜蜜蜜的盼头:待到跑完,夜色如墨汁般弥漫时分,回到温暖的院子,定有香喷喷的夜宵在等着他。小羲和最爱这顿夜宵了,不为别的,只因唯有这顿,是那个“饿死鬼师叔”万俟昭昭瞧不上眼、懒得下手的。
一想到师叔,小羲和肚里的小火苗就忍不住呼呼往上窜。
早饭、午饭、晚饭。师叔简直像是饿了三生三世才爬回人间的,每次用膳都如同狂风过境,把自己那份扫荡一空不算,那双“魔爪”还总爱闪电般伸向他的碟子。
只有夜宵,师叔会嫌弃地撇撇嘴,用她那总沾着点心渣的指尖点点小碗:“嘁,这点玩意儿,塞本尊牙缝都嫌不够看!”
这才算勉强放过了他可怜巴巴的小夜宵。
可是!小羲和攥紧了小拳头,气鼓鼓地想:那些比“塞牙缝”还不如的小零嘴儿——香脆的果脯、甜甜的蜜饯、嘎嘣响的灵豆呢?师叔可从来没客气过!不仅抢,还偏要当着他的面,慢条斯理地、一颗接一颗、甚至是吧唧着嘴地吃光光!连点渣滓都不会给他剩下!
哼!师叔真是天下第一坏!顶顶坏的大坏人!
就连那给赢家的“战利品”,也透着一股子小气劲儿,可怜巴巴一颗灵果。
小羲和小嘴无声地嘟囔:哼,小小气!而且,谁不知道呢?这些灵果,分明就是师尊给师叔的,她不过是“勉为其难”、“抠抠搜搜”地留下一个,充作打发人的奖品罢了。
其余的……唉,全都填进了她那仿佛连通着混沌深渊的无底洞肚子。
小羲和鼓着腮帮子跑着,小眉头拧成了麻花,心里斩钉截铁地下了判词:师叔上辈子,铁定!一定!肯定是活活饿死的!不然这辈子,哪来这么大能把山都啃塌的胃口?
……
翌日上午,熹微晨光驱不散城主府朱漆大门外的沉重阴翳。
数百名魔族瑟缩着,拖拽着自家怯生生的孩童,麇集在府邸高墙投下的巨大阴影之中,那片阳光吝于光顾的逼仄角落。
他们此来,只为向城主大人递上一份卑微至极的恳求:盼望着城主大人能开天恩,允准这些懵懂的小魔崽踏入那象征着光明前程的第一书院门槛。若城主另有吩咐,纵是刀山火海,他们也愿豁出性命去搏上一搏。
焦躁与忐忑在浑浊的空气中弥漫。
一番压抑的推搡低语后,一个身影被从这群惶恐不安的魔影中推搡出来。
那是位女魔,面容带着几分在魔域中难得的平和,衣饰虽旧却整洁,大约是平日风评尚可,才被推举为这趟吉凶难料之行的“话语人”。
所有的目光,浑浊的、忧虑的、闪烁着最后一点希冀的,都沉沉地压在了她瘦削的肩头。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角落里陈年的霉味与魔族特有的、若有似无的硫磺气息。
枯槁的手指下意识地拢了拢洗得发白的衣襟,随即挺直了那因常年劳苦而微驼的脊背。
在数百双眼睛无声的注视下,她迈开步子,朝着那扇厚重、威严、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城主府大门走去。
那步伐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每一步都踏碎了角落里的死寂,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孤勇之姿。
她单薄的身影,很快便被那高大的门扉投下的阴影吞噬,消失在紧闭的大门之后。
阴暗角落里,余下的魔族蜷缩得更紧了,仿佛要将自己揉进冰冷的石缝里。
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着那扇无情的大门,吊着最后一口心气。
魔祖在上——如果那虚无缥缈的祖宗真能听见——便保佑她带回一丝好消息吧。
若是不幸……若是不幸触怒了城主,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角落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带着认命般麻木的叹息。
——那也只能怪她自己倒霉了。
……
那位名唤阿尔山的女魔,被引至城主府肃穆空旷的正厅。
厅内寂然无声,唯有穹顶高悬,雕梁画栋投下森然的影子。
冰冷的石砖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她局促不安的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一名城主府的魔族侍从垂手侍立,声音平板无波:“稍等,我这就去请城主大人过来。”
阿尔山连忙躬身,嗓音因紧张而微微发紧:“好。”
她不敢多看那侍从离去的方向。
偌大的正厅只剩下她一人。
她小心翼翼地挪到客座的檀木椅旁,犹豫了一下,才极其拘谨地坐下。
只敢让半边瘦削的臀挨着光滑冰冷的椅面,腰背挺得僵直,枯槁的双手紧张地交叠在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前。
死寂之中,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回笼。城主大人…应该是个不错的人吧?
至少,在这三个月里,再没有发生过骇人听闻的大规模屠戮魔族的事件。
她忆起三月前的那个血色中午,城主大人驾临炎城的第二天,雷霆手段降临,数百位平日高高在上、翻云覆雨的高阶魔族,顷刻间如同被碾碎的蝼蚁,灰飞烟灭。那份恐惧至今仍深深地烙印在每个魔族的骨髓里。
然而…恐惧过后便是秩序。自那恐怖的清算后,城主颁布了新律法。魔族在律法的寒光下战栗着,前所未有的勤勉恭谨,不敢再随意打杀混血种,也不敢再轻易触怒城主权威。
这三个月,炎城的大街小巷的确平静了不少,只有少数几个胆大妄为、违法乱纪的魔族被揪了出来,挨了重罚,投入大牢。
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是否预示着希望?
就在阿尔山心头百转千回,咀嚼着恐惧与微弱的希冀时——
正厅门口光影微动。
一抹清冷孤绝的青色身影,如一片薄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
“啊!”
阿尔山如同触电般猛地从椅面上弹起!动作仓惶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她根本顾不上扶,几乎是本能地深深弯下腰,头颅几乎要垂到自己的膝盖上,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充满了极致的恭敬与恐惧:“阿尔山见过城主大人!”
青衣步履未停,径直跨入厅内。那无意中散发的威压,让阿尔山周身血液都仿佛要凝固。
听到她的名字,青衣的脚步倏然顿住。
清冷的目光,宛如实质般落在阿尔山低垂的、因恐惧而微微发颤的脊背上。
“阿尔山?”青衣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却蕴含着洞穿一切的力量。
阿尔山的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强迫自己稳住声音,头却垂得更低了:“是…是,魔女是阿尔山…”
她吞咽了一下,努力让声音清晰些,“出……出生在一座…贫瘠的山上,爹娘便取名唤作‘山’。可…可单单一个‘山’字,又觉太过草率…”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父亲便…便又在名字中间,加了一个‘尔’字。”
解释完,她屏息凝神,等待城主的回应,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