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青石板路,鞋底碾过不知是哪个商号散落的碎瓷片,咯吱一声脆响在这狼烟弥漫的北平城里显得格外突兀。这街面我熟,又不熟——牌楼还是那座牌楼,可檐角挂着的不再是绸缎幌子,而是些印着黑字的白布,风一吹就像招魂幡似的打卷。我攥紧了拳头,指节咯嘣响,忽然觉出不对劲来,这身短褂子怎么瞧着比先前厚实了?抬手一摸,竟摸到层细密的针脚,倒像是虎妞当年给我缝冬衣时的手艺,可眼下明明是暑气蒸腾的时节。正发愣,旁边洋车铺子的门板“吱呀”开了道缝,探出个脑袋来,是小顺子,可他脸上怎么多了道疤,从眉骨一直划到下巴,看着怪瘆人的。“祥子?你还敢露面?”他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我后腰,我这才觉出后腰沉甸甸的,伸手一掏,摸出个铁家伙来,黑沉沉的,冰凉刺骨,倒像是庙里香炉的底座,可上面分明刻着些歪歪扭扭的洋文。“这啥玩意儿?”我嘟囔着,小顺子却“嘶”地倒吸口凉气,猛地把我拽进铺子,门板“哐当”撞上,震得房梁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你疯了?揣着这玩意儿在街上晃!”他手忙脚乱地往我手里塞了块窝头,自己却直搓手,“前些天宪兵队刚抄了张记车行,就因为有人藏了这‘硬家伙’,连掌柜的带拉包月的,全给拖宪兵司令部去了,至今没见回来。”我咬了口窝头,粗剌剌的碴子刮得嗓子眼生疼,忽然想起当年在仁和车厂,掌柜的给我们分窝头时总说“多吃点,有力气拉活”,可现在这窝头里掺了多少沙子?硌得牙床子都发麻。“我不是故意的,”我含糊着说,“一睁眼就在这儿了,街还是这条街,可怎么瞧着……”“怎么瞧着像是进了阎王殿?”小顺子冷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自打东洋人占了北平,哪条街不是这样?前儿个我拉着个穿和服的,刚过珠市口,就被巡逻队拦了,说我给‘二鬼子’当差,差点没把我车给砸了。”他说着往墙角缩了缩,我这才看见他腿肚子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过。正想问,外面忽然响起“咚咚”的砸门声,伴随着生硬的中国话:“开门!检查!”小顺子脸“唰”地白了,一把将我推到里屋,塞给我件补丁摞补丁的短衫:“快换上,就说你是我远房表哥,来投奔我的。”我刚套上衣服,门板就被踹开了,两个穿着黄皮的兵痞子闯进来,皮靴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人呢?都出来!”其中一个歪戴帽子的用枪托指着我们,我瞧见他枪上的刺刀还沾着黑褐色的东西,不知是血还是泥。小顺子赶紧点头哈腰:“太君,就我们俩,都是良民,良民。”那兵痞子眼睛瞪得像铜铃,突然一把揪住我的胳膊,他的手跟铁钳似的,捏得我骨头疼。“你,哪里来的?”他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我闻到股劣质烧酒的味儿。“乡下,来城里找活儿干。”我尽量让自己声音发抖,可心里那股火直往上窜,当年在城里拉活,虽说受气,可哪受过这窝囊气?那兵痞子狐疑地打量我,忽然伸手摸我后腰,我心一紧,刚想躲,他已经摸到了那铁家伙,脸色骤变,一把将我推倒在地,掏出枪指着我:“八嘎!私藏武器!”小顺子“噗通”跪下了,一个劲儿磕头:“太君饶命,他不懂事,这玩意儿是捡来的,他真不知道是啥!”我趴在地上,后脑勺磕在门槛上,嗡嗡直响,可那股犟劲儿上来了,我撑着地面站起来,瞪着那兵痞子:“我没藏,这玩意儿不是我的!”“还敢顶嘴!”他抡起枪托就往我头上砸,我瞅准了他胳膊的弧度,猛地一偏头,枪托擦着我耳朵过去了,砸在旁边的车把上,“咔嚓”一声,车把断了。那兵痞子愣了下,大概没想到我能躲开,我趁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力气不小,可我当年拉着洋车在胡同里钻来钻去,手上的劲可不是白练的,我稍一使劲,他“哎哟”叫了一声,枪“哐当”掉在地上。另一个兵痞子刚想上来,我顺手抄起地上的断车把,劈头盖脸就砸过去,他慌忙用胳膊挡,车把正好砸在他肘关节上,他疼得直咧嘴。小顺子吓得直哆嗦,一个劲儿喊:“祥子,别打了,快跑啊!”我也知道不能恋战,踹开旁边的后窗,跳了出去,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叫喊声和枪声,子弹“嗖嗖”地从我耳边飞过,打在墙上溅起一溜尘土。我顺着后巷往前跑,脚下的石子硌得脚底生疼,可我不敢停,转过两个弯,看见个废弃的货栈,闪身躲了进去。货栈里堆着些烂麻袋,一股子霉味儿,我靠在麻袋上喘气,才觉出后背全湿透了,黏糊糊的很不舒服。我摸出后腰那铁家伙,借着从破窗户透进来的光仔细瞧,这才看清是把枪,枪身磨得发亮,估摸着有些年头了。我摆弄了两下,忽然想起当年在军营里见过大兵们玩这个,好像是要拉一下什么地方,我试着往回一拉枪栓,“咔嚓”一声,还真动了。正琢磨着,外面传来脚步声,我赶紧把枪藏进麻袋堆里,缩到角落。进来的是个穿长衫的,戴着副圆眼镜,手里拎着个布包,东张西望的,像是在找什么。“有人吗?”他声音不大,带着点文绉绉的调子。我没应声,看着他走到货栈深处,蹲下来在地上划拉着什么,过了会儿,他从布包里掏出个小铁盒,埋在土里,又用脚踩实了。等他走了,我走过去刨开土,拿出那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些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油纸,是一沓印着字的传单,上面写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之类的话。我心里一动,想起刚才那兵痞子的嚣张样,捏紧了拳头,把传单又包好放回铁盒,埋回原处。刚站起身,就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是刚才那两个兵痞子,还有几个陌生的声音。“肯定躲不远,给我仔细搜!”我心里暗骂一声,刚想从另一个门溜走,却见货栈的门被推开了,进来四五个黄皮兵,为首的正是刚才被我打了的那个。“在那儿!”有人指着我喊,我心想这下完了,可奇怪的是,他们手里的枪都没对准我,反而有些发愣地看着我身后。我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那堆烂麻袋后面站着个高大的汉子,穿着褪色的军装,脸上一道疤从额头延伸到下巴,眼神跟刀子似的。“你们在找我?”那汉子开口了,声音洪亮,震得我耳朵嗡嗡响。黄皮兵们显然认识他,脸色都变了,为首的那个结结巴巴地说:“李……李队长,误会,我们是来……”“来抓我?”李队长冷笑一声,从腰里掏出两把盒子炮,“上次让你们跑了,这次还敢送上门来!”枪声顿时响成一片,我赶紧蹲下,看着李队长跟个泥鳅似的在麻袋堆里钻来钻去,枪打得又准又快,没一会儿就放倒了两个黄皮兵。剩下的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李队长吹了吹枪口的烟,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我叫祥子,刚从乡下过来。”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刚才多谢了。”“谢啥,举手之劳。”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看你刚才跟他们动手,身手不错啊,以前练过?”“没练过,就是拉过几年洋车,手上有点劲。”我挠了挠头,“刚才那枪……”“是你的?”他眼睛一亮,“看着像是把老套筒,保养得还不错。”“不是我的,捡来的。”我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他听完点点头:“小顺子那小子胆子小,不过人还算仗义。你这身手,总比拉洋车强,有没有兴趣跟我干?”“跟你干?干啥?”我愣了下。“打鬼子。”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在说拉洋车似的,“这北平城,不能就这么让他们占着。我们缺人手,像你这样有膀子力气,反应又快的,正好。”我心里咯噔一下,打鬼子?我以前就想安安分分拉车,挣点钱,买辆自己的车,可现在……我想起刚才那兵痞子的嘴脸,想起小顺子腿上的伤,想起那些印着黑字的白布,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我……我啥也不会啊。”我有点犹豫,毕竟这可不是拉洋车,是要拼命的。“不会可以学。”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小,“你连枪托都敢躲,还有啥不敢的?再说了,你以为现在拉洋车就能安稳?他们今天能砸你的车,明天就能要你的命。”他说得在理,我咬了咬牙:“行,我跟你干!”他笑了,从怀里掏出个窝头递给我:“先垫垫肚子,晚上带你见弟兄们。”我接过窝头,这窝头比小顺子给的强多了,没那么多沙子,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忽然觉得,这北平城虽然狼烟滚滚,可好像比我当年混日子的时候,多了点什么,具体是啥,我说不清,可心里那股子劲儿又回来了,就像当年第一次摸到属于自己的洋车时那样,热乎乎的,带着股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