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怀里那几块皱巴巴的法币,站在烟味和尘土混在一起的胡同口,恍惚得像踩在棉花上。前一刻还在民国二十二年的北平城外拉着空车躲兵荒,后脑勺挨了不知哪来的一闷棍,再睁眼,眼前的胡同就变了模样——墙根下贴满了“剿共”的标语,电线杆上挂着泛黄的布告,几个穿灰布军装的兵痞正斜挎着枪,踹开一家小杂货铺的门,把掌柜的推搡出来。我摸了摸后脑勺,没流血,却晕得厉害,再低头看自己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蓝布短褂,还是我那身行头,可周围的空气里,除了熟悉的煤烟味,还多了股子说不出的紧张劲儿,像暴雨前的闷雷,压得人喘不过气。“喂,那拉车的,愣着干啥!”一个兵痞回头瞥见我,粗声粗气地喊,手里还拎着半袋刚抢来的白面。我赶紧低下头,想往胡同深处躲,脚底下却被一块石头绊了个趔趄,怀里的法币差点掉出来。这时候,旁边一扇虚掩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只手猛地把我拽了进去,门又飞快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吵嚷。
我惊魂未定地抬头,看见一个穿藏青色长衫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脸上带着点学生气,眼睛却亮得很,正警惕地贴着门缝往外看。“别出声,那些是孙殿英的兵,最近在这一带抢得厉害。”他压低声音说,转过来打量我,“你是拉洋车的?看着面生,不是这胡同的吧。”我点点头,嗓子有点干:“是,我……我刚从城外过来,不知道这儿这么乱。”他哦了一声,指了指墙角的板凳:“坐会儿吧,等他们走了再出去,不然被他们盯上,车都得给你抢了。”我谢了一声坐下,才敢仔细打量这屋子——不大,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幅没装裱的字画,桌上放着几本翻得卷边的书,还有一个缺了口的瓷碗。“我叫沈书白,在附近的学校教书。”他主动开口,递过来一碗水,“你呢?”“祥子,骆驼祥子。”我接过碗喝了一口,凉水顺着喉咙下去,总算清醒了点,“您是教书先生?这兵荒马乱的,学校还上课?”沈书白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早不上了,学生们有的去了南方,有的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我这也是闲待着,帮街坊们看看门,传递点消息。”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夹杂着士兵的吆喝,沈书白又赶紧凑到门缝去看,眉头皱得更紧了:“是他们的骑兵,看来是要往东边去。”我心里也咯噔一下,想起自己那辆洋车——刚才慌乱中,我把车停在了胡同口的大树下,不知道会不会被他们发现。“我的车还在外面。”我站起来,有点着急,“那是我吃饭的家伙,不能丢。”沈书白拉住我:“别慌,现在出去太危险,再等等。”可我哪坐得住,那辆车是我攒了三年的钱买的,上次被兵抢了一次,好不容易又攒够钱赎回来,要是再丢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挣脱他的手:“不行,我得去看看,不然心里不踏实。”沈书白见拦不住我,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匕首,塞到我手里:“拿着,要是遇到麻烦,别硬拼,往西边跑,那边有个老胡同,岔路多,他们追不上。”我愣了一下,接过匕首,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心里踏实了点,说了声“谢了”,就轻轻拉开门,贴着墙根往胡同口挪。
刚挪到一半,就听见一个粗嗓门喊:“哎,那辆车是谁的?没人要老子拉走了!”我心里一紧,探出头去,看见一个兵正拽着我那辆车的车把,就要往马旁边拖。我急了,猛地冲过去,一把按住车把:“这是我的车!”那兵回头瞪我,脸上一道刀疤,看着就凶:“你的车?老子说是老子的就是老子的!识相点赶紧滚,不然把你胳膊打断!”我攥紧了手里的匕首,却没敢掏出来——对方有枪,我要是动刀,肯定讨不到好。这时候,沈书白也跟了出来,手里举着一个布包,笑着走过去:“这位长官,误会,误会,他是我家亲戚,不懂事。”说着,把布包递过去,“这里面是点干粮,您拿去垫垫肚子,车是他吃饭的家伙,您高抬贵手,给他留着吧。”那兵打开布包看了看,里面是几个白面馒头,眼睛亮了亮,又瞥了瞥我,哼了一声:“算你们识相,滚吧!”说完,揣着布包,翻身上马,跟着大部队走了。
我松了口气,扶着车把,手还在抖。沈书白拍了拍我的肩膀:“没事了,车保住了。”我感激地看着他:“沈先生,今天真是谢谢你,那馒头……”他摆摆手:“小事,街坊们凑的,本来是给躲难的孩子吃的,先救急了。”我心里一阵发酸,把匕首递还给他:“这个还给您。”他却没接:“你拿着吧,现在这世道,有个家伙防身总好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起来,插在腰上,用衣服盖住。“你接下来打算去哪?”沈书白问,“这一带不太平,你要是没地方去,可以先去我一个朋友那里,他在城南开了个车厂,能给你找个地方住。”我眼睛一亮,车厂我熟,以前在人和车厂待过,有个落脚的地方总比四处漂泊强。“真的?那太谢谢您了!”我连忙说。沈书白笑了笑:“都是苦命人,互相帮衬罢了。我带你过去,顺便看看我那朋友。”
我拉着车,沈书白坐在车座上,往城南走。街上比刚才更乱了,到处是流离失所的难民,有的坐在路边乞讨,有的背着铺盖卷往城外逃。偶尔能看见穿西装的商人,急急忙忙地往银行跑,还有几个穿旗袍的女人,用围巾遮住脸,快步走过。“这北平,怕是要变天了。”沈书白叹了口气,“日本人在东北闹得厉害,听说最近又在华北增兵,迟早要打过来。”我没太听懂,只知道现在日子不好过,拉车越来越难。“沈先生,您说的日本人,真会打过来?”我问。他点点头,语气沉重:“迟早的事,现在政府只知道剿共,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我们这些教书的,学生们,都在呼吁抗日,可根本没人听。”我哦了一声,没再说话——我不懂什么抗日,什么剿共,我只希望能安安稳稳地拉车,攒够钱,买辆属于自己的新车,再娶个媳妇,过几天好日子。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到了城南的一个车厂。门口挂着“福顺车厂”的牌子,里面停着十几辆洋车,几个车夫正坐在门口抽烟聊天。一个穿黑布衫的中年男人,看见我们,笑着迎了出来:“书白,你怎么来了?稀客啊!”“老周,我给你带个人来。”沈书白从车上下来,指了指我,“这是祥子,拉车的好手,最近没地方去,你这儿能不能给他找个地方住?”老周打量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的车:“行啊,都是拉车的,不容易。正好我这儿缺个晚上看车的,你要是愿意,就住这儿,管吃管住,每月给你两块法币,怎么样?”我赶紧点头:“愿意,愿意!谢谢您,周老板!”老周笑了:“谢书白吧,是他举荐你的。”我又谢了沈书白,他摆摆手:“好了,你先安顿下来,有什么事再找我。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就转身走了。
老周带我进了车厂后面的一个小杂院,里面有几间土坯房:“你就住这间吧,里面有张床,虽然破了点,能睡人。”我进去看了看,屋子不大,确实有张破床,还有一张小桌子。我把行李——其实就是一个布包,里面几件换洗衣服——放在床上,心里总算踏实了点。“祥子,你刚来,先歇会儿,晚上再帮我看车。”老周说,“中午饭在前面灶房吃,跟其他车夫一起。”我应了一声,送他出去。
中午,我到灶房吃饭,几个车夫围坐在一张大桌上,吃着糙米饭,就着咸菜。一个络腮胡的车夫,拍了拍我的肩膀:“新来的?叫祥子是吧?”我点点头:“是,以后请各位多关照。”他笑了:“好说,都是苦兄弟。我叫王六,在这儿待了三年了。”另一个瘦高个的车夫,叫李三,插话说:“祥子,你可得小心点,最近外面不太平,拉车的时候别往东边去,那边有兵,容易出事。”我想起早上的事,点点头:“知道了,谢谢李哥。”王六叹了口气:“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以前拉车,虽然累点,好歹能攒点钱,现在呢?法币越来越不值钱,买个馒头都得好几块,再这么下去,饭都吃不上了。”李三也附和:“可不是嘛,听说日本人要打过来了,到时候别说拉车,能不能活下来都不一定。”我没说话,埋头吃饭——我只希望能安安稳稳地在这儿待着,攒点钱,别出什么乱子。
下午,我拉着车出去试试生意。街上人不多,偶尔有客人,也都挑便宜的路走。拉了一个穿长衫的先生,去西城的一个茶馆,给了我五毛钱法币。我心里挺高兴,这五毛钱,够买两个馒头了。刚从茶馆出来,就看见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举着标语牌,在街上喊口号:“停止内战,一致抗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旁边几个警察赶紧过去阻拦,把他们往路边推。一个学生不服气,还在喊,被警察一巴掌扇在脸上,嘴角流出血来。我赶紧拉着车躲开,心里有点害怕——这些学生,真是不怕死。
拉到傍晚,赚了一块多法币,我买了两个馒头,回到车厂。老周正在门口等我:“祥子,今天怎么样?”“还行,拉了几个客人。”我把馒头递给他一个,“周老板,您吃。”他接过,咬了一口:“不错,好好干,以后有你赚的。晚上你就睡在车厂门口的小屋里,别让小偷把车偷走了。”我应了一声,把车停好,进了小屋里。小屋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我躺在上面,想着今天发生的事——从城外到城里,遇到了沈书白,找到了车厂,总算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可心里还是不踏实,总觉得这北平城,像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事。
半夜,我被一阵枪声惊醒。赶紧爬起来,跑到门口一看,只见东边的天空一片通红,枪声和喊叫声此起彼伏。车厂的其他车夫也都醒了,围在门口议论纷纷。“怎么了?怎么回事?”王六紧张地问。老周皱着眉:“怕是日本人打过来了!刚才听人说,日本人在卢沟桥跟驻军开火了!”我心里一紧,想起沈书白白天说的话。“那我们怎么办?”李三慌了,“要不要逃出去?”老周摇摇头:“现在外面更乱,到处是兵,逃出去也是死路一条。先待在车厂里,看看情况再说。”大家都没说话,心里都慌得厉害。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枪声渐渐稀疏了。一个车夫从外面跑回来,喘着气说:“不好了!日本人进城了!正在街上抓人呢!凡是反抗的,都被打死了!”大家都吓傻了,老周赶紧说:“快,把车都推进院子里,把门关上!别让日本人进来!”我们赶紧动手,把外面的车都推进院子,关上大门,用木杠顶住。我心里怦怦直跳,攥着腰上的匕首——这匕首,今天差点用来对付兵痞,没想到现在要用来对付日本人。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砸门声:“开门!快开门!”是日本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老周示意我们别出声,躲在门后。砸门声越来越响,门板被砸得摇摇欲坠。“再不开门,我们就开枪了!”外面的日本人喊着,还放了一枪,子弹打在门板上,木屑飞溅。老周脸色苍白,对我们说:“不行,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们肯定会破门而入的。祥子,你年轻,腿脚快,从后院翻墙出去,去找沈书白,让他想想办法!”我愣了一下:“那你们怎么办?”“别管我们,先出去报信!”老周推了我一把,“快!”
我点点头,往后院跑。后院有一道矮墙,我踩着一个木柴堆,翻了过去。外面一片漆黑,只能听见远处的枪声和喊叫声。我按照沈书白告诉我的地址,往他住的胡同跑。路上空无一人,偶尔能看见被烧毁的房屋,还有几具尸体躺在路边,吓得我赶紧加快脚步。
跑到沈书白住的胡同,看见他的屋子还亮着灯。我赶紧敲门:“沈先生!沈先生!快开门!”门开了,沈书白看见我,惊讶地问:“祥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日本人进城了!”我喘着气说,“车厂被日本人围住了,老周他们都在里面,您快想想办法!”沈书白脸色一变,赶紧进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打开,里面全是传单和一些小册子。“你等着,我去叫人!”他说,“我认识一些学生,还有几个进步青年,我们组织了一个抗日救国会,能凑几十个人,手里有几支枪,或许能救他们出来!”我心里一喜:“真的?那太好了!”他点点头,从箱子里拿出一支手枪,递给我:“你会用吗?”我摇摇头——我从来没摸过枪。“简单,扣扳机就行。”他教我怎么上膛,“跟着我,别害怕。”
他带我出了门,往胡同口走。不一会儿,就来了十几个年轻人,有的拿着枪,有的拿着大刀,还有的拿着木棍。“书白,怎么回事?”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问。“福顺车厂被日本人围了,里面有十几个车夫,我们去救他们!”沈书白说,“大家小心点,日本人有枪,别硬拼。”大家点点头,跟着沈书白,往车厂的方向跑。
到了车厂门口,看见四个日本人正围着大门,用枪托砸门。沈书白做了个手势,让大家散开,从两边包抄。“打!”他喊了一声,率先开枪,打倒了一个日本人。其他年轻人也跟着开枪,扔石头。剩下的三个日本人慌了,赶紧还击。我躲在墙角,手里拿着枪,却不敢开——我怕打不准,反而伤到自己人。一个日本人朝我这边开枪,子弹擦着我的胳膊过去,火辣辣地疼。我急了,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不知道打没打中,只听见那边传来一声惨叫。
混乱中,老周他们从里面把门打开了,冲了出来。“快撤!”沈书白喊着,带头往西边跑。大家跟着他,一路跑,后面的日本人还在开枪,但没追上我们。跑了约莫半个时辰,到了一个废弃的仓库,大家才停下来喘气。老周拉着沈书白的手:“书白,谢谢你,救了我们!”沈书白摇摇头:“都是应该的,现在日本人进城了,北平待不下去了。我们打算往南边去,跟大部队汇合,继续抗日。你们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老周看了看我们几个车夫,问:“南边?远不远?路上安全吗?”“不安全,但总比待在北平强。”沈书白说,“留在这儿,迟早会被日本人抓走当劳工,或者打死。跟我们走,虽然苦点,但至少能为国家出点力。”
我心里犹豫了——我想拉车,想过安稳日子,可现在北平已经没有安稳日子了。日本人来了,我的车,我的家,都没了。我想起刚才那个被警察扇耳光的学生,想起沈书白说的“抗日”,突然觉得,我不能就这么逃着,我也得做点什么。“我跟你们走。”我开口说,“我虽然不会打仗,但我能拉车,能给大家送东西,还能探路。”老周愣了一下,笑了:“好小子,有种!那我们都跟你们走!”其他车夫也都点点头:“对,跟日本人拼了!”
沈书白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好!祥子,以后我们就是同志了!”我也笑了,虽然胳膊还疼,虽然不知道前面的路有多难,但我心里突然踏实了——我不再是那个只想着拉车攒钱的骆驼祥子了,我有了新的方向,有了一起往前冲的伙伴。夜色中,我们一行人,背着简单的行李,朝着南边的方向走去。远处的北平城,还在燃烧,枪声不时传来,但我们的脚步,却越来越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