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铜烟杆，指节因为用力泛白，烟锅里的碎烟叶早被风卷跑了，只剩下个空壳子在手里颠来倒去。刚穿过那道裹着黄沙的白光时，我还以为是撞上了哪家烧窑的烟囱，呛得直咳嗽，可睁开眼一看，周遭的景象让我后脖颈子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还是北平城，可又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北平。城墙根下的砖缝里钻出些半枯的野草，风一吹就发出呜咽似的响，街角那棵老槐树的枝桠上挂着块破布，红不红灰不灰的，仔细瞅才认出是面褪了色的旗子，上头的字被炮火烧得只剩个黑窟窿。我正发愣，后腰突然被什么硬东西顶了一下，回头瞧见个穿灰布军装的小子，枪托上还沾着泥，眼睛瞪得像铜铃：“愣着干啥？没瞧见那边在卸弹药？”我赶紧往旁边挪了挪，脚底下踢到个空罐头盒，叮咣响了一路，引得几个蹲在墙根啃窝头的兵痞直瞅我。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的短褂，裤脚磨出了毛边，跟周遭这些灰头土脸的人比起来，倒像是从哪个宅门里跑出来的。“喂，新来的？”一个叼着烟卷的汉子凑过来，他颧骨上有道疤，从眼角一直划到下巴，“看着面生啊，打哪来的？”我捏了捏口袋里仅存的两个铜板，那是昨天拉包月剩下的，此刻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倒像是两块废铁。“就……就城里的，拉车的。”我嗓子有点干，说话时带着点颤音。那汉子嗤笑一声，吐了个烟圈：“拉车？现在这世道，车轱辘都得给兵爷拆了熔成炮弹，你还拉个屁。”他这话让我心里一沉，下意识往街角望，果然没瞧见一辆洋车，倒是有几辆驴车，车斗里堆着些绷带和药瓶，上面沾着暗红的污渍。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嗒嗒嗒的，像是敲在人的心上。几个兵慌忙站起来，手按在枪套上，那疤脸汉子也直了直腰，低声骂了句：“又是哪个官老爷来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队骑兵奔过来，领头的是个穿黑绸马褂的胖子，脑门上油光锃亮，手里把玩着个翡翠扳指，路过我们这边时，他勒住马，眼睛像扫垃圾似的扫过我们：“那边那几个，过来！”我和疤脸汉子还有两个兵痞赶紧往前走了几步，低着头不敢看他。“听说前儿个有股子流寇往城西跑了？”胖子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是捏着嗓子说话，“你们几个，带上家伙，去那边查查，抓着活的有赏。”疤脸汉子赶紧点头哈腰：“是是是，长官放心，这就去。”等那队骑兵走远了，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什么玩意儿，自己躲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倒让咱们去拼命。”我站在旁边没敢搭话，心里却盘算着该往哪走。这地方看着既熟悉又陌生，胡同还是那些胡同，可墙头上多了不少弹孔，门脸上的牌匾要么被砸了，要么就换了些看不懂的字。正琢磨着，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这才想起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饿了？”疤脸汉子瞥了我一眼，从怀里掏出个干硬的窝头，递过来一半，“拿着吧，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我接过来，说了声谢，刚要往嘴里塞，就听见有人喊：“那边有动静！”只见几个穿着破烂衣裳的人从胡同口跑出来，手里拿着些抢来的米面，后面跟着几个端着枪的兵，一边追一边喊：“站住！再不站住开枪了！”枪声突然响了，“砰”的一声，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了一片。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腿一软，摔倒在地，手里的米袋子滚到我脚边，白花花的米粒撒了一地。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那疤脸汉子却突然拽了我一把，低声说：“别管闲事。”可我看着地上那人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兵已经追上来了，枪托朝着他的后背就砸了下去，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的难受。想当年我拉车的时候，也被兵痞抢过钱，也被官老爷欺负过，那滋味，比挨顿打还难受。“住手！”我这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了，疤脸汉子也惊讶地看着我，那几个兵更是停下手里的动作，齐刷刷地转头瞪着我。“你他妈算哪根葱？”领头的兵把枪一横，枪口对着我，“敢管老子的事？”我攥紧了手里的窝头，指节都在抖，可话到了嘴边，却收不回去了：“他不就是拿了点吃的吗？犯得着下这么重的手？”“吃的？”那兵冷笑一声，“这是军粮！他抢军粮，就是通敌！”说着，他就朝我走过来，伸手就要抓我的衣领。我往旁边一闪，他抓了个空，恼羞成怒，抬脚就往我肚子上踹。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劲，猛地一侧身，抓住他的胳膊，往旁边一甩，他“哎哟”一声摔在地上，枪也掉了。旁边的几个兵见状，都围了上来，疤脸汉子赶紧打圆场：“误会，都是误会，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可那几个兵哪肯罢休，爬起来的那个更是红着眼冲我扑过来：“敢打老子，我毙了你！”我心里一横，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当年在车厂跟那些泼皮打架的本事好像又回来了，侧身躲过他的拳头，照着他的肚子就是一拳。他疼得弯下腰，我顺势夺过他手里的枪，虽然不知道怎么用，可举着总比没有强。那几个兵见状，都不敢动了，疤脸汉子赶紧上来把我手里的枪抢过去，塞回那兵手里，又给他们递了几根烟：“各位兄弟，消消气，这小子是个愣头青，我替他给你们赔罪。”那几个兵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看在疤脸汉子的面子上，总算没再追究，拖着地上那个被打晕的人走了。我这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你小子，真是不要命了。”疤脸汉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在这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刚才要是真动起手来，你十条命都不够赔的。”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地上撒落的米粒，心里头不是滋味。这北平，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想当年，虽然苦点累点，可只要肯拉车，总能混口饭吃，街坊邻里也还有个照应，哪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力就要命。“走吧，跟我去个地方。”疤脸汉子拽了我一把，“总在这儿晃悠，早晚出事。”我跟着他穿过几条胡同，来到一个破庙里。庙里的佛像早就被砸了，只剩下个底座，地上铺着些干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蜷缩在角落里睡觉。“这是我们临时的落脚点。”疤脸汉子指了指角落里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你先在这儿歇歇吧。”我坐下，把那半块窝头啃了，干得咽不下去，就着旁边一个破碗里的冷水，好不容易才咽下去。“我叫老疤，你呢？”疤脸汉子蹲在我对面，掏出烟袋，填上烟丝。“我叫祥子。”“祥子？”老疤笑了笑，“这名字听着倒顺耳。你到底是从哪来的？我看你不像这附近的人。”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告诉他我是从几十年前穿过来的吧？说出来他也未必信，说不定还会把我当疯子。“我……我就是城里的，拉洋车的，后来兵荒马乱的，跟家里人走散了。”我编了个瞎话。老疤点点头，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谁不是呢？这世道，能活着就不错了。”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有人喊：“鬼子来了！”庙里的人一下子都醒了，慌慌张张地往角落里钻。老疤也赶紧拽着我，躲到佛像底座后面，低声说：“别出声。”我从底座的缝隙往外看，只见一群穿着黄军装的人涌进庙里，手里拿着枪，到处翻找。他们的帽子上还挂着块红布，看着就像是戏文里的反派。“搜仔细点，别放过任何一个人！”一个领头的用生硬的中国话喊着，手里的皮鞭甩得啪啪响。有个没来得及躲起来的老头被他们抓住了，那领头的问他有没有看见几个穿灰衣服的人，老头摇摇头，他就一鞭子抽在老头脸上，血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我看得眼睛都红了，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老疤按住我的手，示意我别冲动。那些人在庙里翻了半天，没找到什么，骂骂咧咧地走了。等他们走远了，庙里的人才敢出来，那个被打的老头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叫着，没人敢上前扶他。老疤走过去，从怀里掏出点草药，敷在老头的伤口上。“这是鬼子，”老疤低声说，“比那些兵痞还狠。”我这才明白，原来外面那些看不懂的牌匾，还有那些穿着黄军装的人，都是鬼子。难怪这北平变得这么不像样了。“我们得离开这儿。”老疤站起身，“鬼子说不定还会回来。”我跟着老疤和其他人一起，趁着天黑，偷偷溜出破庙。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几盏路灯，发出昏黄的光，照着地上的垃圾和血迹。走了没多远，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马蹄声，老疤赶紧让我们躲在墙根的阴影里。只见一队鬼子骑着马，耀武扬威地从街上经过，马背上还驮着些抢来的东西，有绸缎，有字画，还有几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我咬着牙，心里头像有团火在烧。想当年，我祥子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可也是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鬼子在咱们的地盘上胡作非为。“祥子，你想啥呢？”老疤看出我不对劲，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想报仇。”我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狠劲。老疤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报仇？就凭我们？连把像样的枪都没有，怎么跟他们斗？”“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谁说算了？”老疤指了指前面，“看见那座桥了吗？过了桥，就是咱们自己人的地盘，那里有队伍，专门打鬼子的。”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座石桥，桥头上隐约有几个黑影在晃动。“真的？”“骗你干啥。”老疤笑了笑，“我本来就是要去那儿的，正好，你跟我一起去，总比在这儿等死强。”我点点头，心里头突然有了点盼头。不管前面是什么，只要能打鬼子，能让这北平变回原来的样子，就算是拼了这条命，我也愿意。我们趁着夜色，悄悄地往石桥那边挪。快到桥头的时候，突然有人喊：“站住！口令！”老疤赶紧应道：“山河！”“回令！”“无恙！”过了一会儿，几个穿着灰布军装的人从桥后面走出来，手里端着枪，警惕地看着我们。“是老疤吗？”其中一个人问道。“是我，王队长。”老疤走上前，“带了几个兄弟来投奔队伍。”那王队长打量了我们几眼，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这是谁？面生得很。”“他叫祥子，是个拉车的，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老疤把刚才我在胡同里的事说了一遍。王队长听完，点了点头：“好，有血性就好。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跟我来吧。”我跟着他们过了桥，桥那边是个不大的院子，里面堆满了武器和弹药，几个士兵正在擦拭枪支，还有些人在埋锅做饭，虽然条件简陋，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股精气神，跟刚才在城里见到的那些人完全不一样。“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抗日队伍的一员了。”王队长指着旁边一堆军装，“换上吧，以后咱们一起打鬼子，把他们赶出北平，赶出中国！”我拿起一套军装，虽然有点大，可穿在身上，却觉得心里头踏实了不少。老疤拍了拍我的肩膀：“祥子，好好干，等把鬼子打跑了，你还可以拉你的洋车。”我点点头，看着远处城里的方向，那里还不时传来几声枪响。我知道，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轻松，甚至可能随时丢掉性命，可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千千万万个像我一样的人，在用自己的方式保卫着这座城，保卫着这个国家。总有一天，我们会把鬼子赶出去，到那时候，北平还会是那个北平，街上还会有洋车跑，街坊邻里还会像以前一样和睦，而我祥子，还可以拉着我的车，在阳光下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