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城墙根下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脚,冷得像冰碴子往骨头缝里钻。我攥着那把小刀,指节都捏白了,刚摸到城门洞的阴影里,就见着个穿短打的汉子蹲在那儿抽烟,烟锅里的火星子在晨雾里明明灭灭。他抬眼瞅了我一下,那眼神跟鹰似的,直戳戳扎过来:“新来的?”我心里一紧,想起老头说过,城门口盘查得紧,尤其是往城外去的,便含糊着应了声:“嗯,想出去找口饭吃。”他“嗤”了一声,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这时候出城?是想被皇军当靶子练,还是想给炮楼子当苦力?”我没接话,瞅见他腰里别着根铁尺,上头还沾着些黑糊糊的东西,倒像是血。他见我不说话,又上下打量我一遍:“看你这身板,倒像是拉车的?”我心里咯噔一下,刚想否认,他却突然压低了声音:“是不是想去找队伍?”这句话像炸雷似的在我耳朵里响,我猛地抬头看他,他却冲我挤了挤眼,往城墙根的缺口努了努嘴:“从那儿钻出去,顺着护城河往西,走三里地有片老槐树林,找个戴草帽的,提‘老马头’的名字。”我愣在那儿,他已经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大摇大摆地往城门方向走,路过两个站岗的鬼子时,还点头哈腰地递了根烟——原来他是混在这儿的自己人。
我按他说的,猫着腰钻进城墙的缺口,砖缝里的碎玻璃刮破了胳膊,火辣辣地疼,可我不敢停。护城河的水绿得发稠,漂着些烂菜叶和破布,腥气直冲鼻子。我顺着河沿往西走,脚下的泥地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脚印,有皮鞋的,有布鞋的,还有像鬼子军靴的大脚印。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果然见着片老槐树林,树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林子里蹲着个戴草帽的,背对着我,手里正削着根木棍。我往前走了两步,刚想开口,他突然转过身,手里的木棍“噌”地一下指向我:“谁让你来的?”那木棍削得尖尖的,跟长矛似的。我赶紧说:“是……是老马头让我来的。”他这才把木棍放下,摘了草帽,露出张满是胡茬的脸,额头上还有道疤,从眉骨一直划到下巴:“老马头?他还活着?”我想起门洞里的老头,心里一酸:“活着,他让我多杀几个鬼子。”他眼睛亮了一下,往我手里塞了个窝窝头,还是热乎的:“吃了,跟我走。”
跟着他往林子深处走,越走越黑,树杈子跟鬼爪子似的伸在头顶。走了约莫一袋烟的功夫,听见前头有动静,像是有人在砸石头。他吹了声口哨,前头立刻没了声,过了会儿,从树后闪出两个人,都背着枪,枪管子上还缠着布条。“这是祥子,自己人。”戴草帽的介绍道,又指了指那两人,“这是石头,这是柱子。”石头长得五大三粗,胳膊比我大腿还粗,柱子却瘦得像根柴禾,眼睛倒亮得很。柱子冲我咧嘴笑了笑:“又来个能打的?”我摸了摸怀里的小刀,脸有点发烫:“我……我只会拉车。”石头“哈哈”笑起来,震得树叶都往下掉:“拉车的好啊,跑得快,以后送信就靠你了!”戴草帽的瞪了他一眼:“别瞎闹,祥子,你跟我来。”
他把我带到一棵老槐树下,扒开地上的枯枝败叶,露出个地窖口,盖着块木板。“下去吧,弟兄们都在下面。”我跟着他钻进地窖,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头黑黢黢的,点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挤着十几个汉子,有老有少,都盯着我看。角落里坐着个穿长衫的,戴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不像打仗的,倒像个教书先生。“这位是王先生,咱们的军师。”戴草帽的介绍道。王先生推了推眼镜,冲我点了点头:“祥子同志,欢迎加入。”我听着“同志”这词儿新鲜,不知道该怎么应,就挠了挠头。戴草帽的拍了拍我肩膀:“我叫赵大胆,你以后就跟着我。”
在地窖里待了两天,我才弄明白,他们是一支抗日的队伍,人不多,武器也差,就几杆老掉牙的步枪,更多的是大刀和木棍。白天他们都躲在地窖里,晚上才出来活动,有时候去摸鬼子的岗哨,有时候去抢他们的粮食。我白天没事,就帮着修修他们的破枪,我拉车的时候练就了一手修修补补的本事,那些枪上的零件,倒跟洋车的轴承有点像。石头总爱凑过来瞅:“祥子,你这手巧的,以前是不是给洋车铺当伙计?”我告诉他我以前是拉洋车的,有自己的车,后来被兵抢了,说了一半又咽回去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第三天夜里,赵大胆说要带我出去练练手。我们一共五个人,石头扛着把大砍刀,柱子背着杆步枪,还有个叫小豆子的,才十五六岁,手里攥着两颗手榴弹,紧张得手心直冒汗。赵大胆给我一把短刀,比老头给我的那把长点,磨得锃亮。“今晚去端鬼子的粮站,就在东单那边,你跟着柱子,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我点点头,心里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直跳。
从地窖出来,月亮被云遮了大半,街上黑沉沉的,只有鬼子的岗楼里透着点光。我们贴着墙根走,脚步轻得像猫,路过我以前常拉活的那家茶馆时,看见门口挂着块“大日本皇军亲善”的牌子,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上气。柱子拍了拍我:“别走神,前面就是粮站了。”粮站门口有两个鬼子站岗,背对着我们抽烟。赵大胆打了个手势,石头像阵风似的冲过去,手起刀落,那两个鬼子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我看得眼睛都直了,柱子拉了我一把:“快进去!”
粮站里堆着不少麻袋,闻着是大米的香味。我们正往麻袋里装粮食,突然听见外面有动静,是汽车引擎的声音。赵大胆低骂一声:“不好,鬼子来了!”他冲石头喊:“你带祥子和小豆子从后门走,我跟柱子断后!”石头扛起两袋粮食,冲我喊:“快走!”我也扛起一袋,跟着他往后门跑,小豆子跟在我身后,跑得磕磕绊绊。刚出后门,就听见里面响起了枪声,柱子的步枪“砰砰”地响,还有鬼子“嗷嗷”的叫声。
跑到一条胡同里,石头突然停下,把粮食往地上一放:“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回去看看。”我拉住他:“赵大哥让我们先走!”石头红着眼睛吼:“他们俩对付不了那么多鬼子!”说完就往回跑,我想跟上去,却被小豆子死死拉住:“祥子哥,别去,赵大哥说让我们把粮食送回去!”我看着石头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里头像被刀割似的,可怀里的粮食沉甸甸的,我知道这是弟兄们的命。
我和小豆子轮流扛着粮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胡同里静得可怕,只有我们的喘气声。快到槐树林的时候,小豆子突然“哇”地一声哭了:“石头哥他们……他们会不会出事?”我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就像当年摸我那辆新车的车座:“不会的,他们都是硬汉子。”可我心里头没底,赵大胆额头上的疤,石头的大嗓门,柱子亮闪闪的眼睛,还有老马头在门洞里的身影,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
回到地窖,把粮食放下,王先生见只有我们俩回来,眼镜后面的眼睛暗了暗,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坐在角落里,手里攥着那把短刀,刀面上映出我自己的脸,胡子拉碴的,眼神里全是血丝,再也不是那个干干净净、一门心思只想拉车的祥子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外面有动静,我赶紧抄起刀,却见赵大胆和柱子跌跌撞撞地进来了,赵大胆胳膊上中了一枪,血顺着袖子往下滴,柱子的脸上全是灰,嘴角却带着笑:“祥子,小豆子,我们把鬼子引到西边去了,没让他们跟上!”我这才松了口气,冲过去扶住赵大胆,他却推开我,哈哈大笑:“这点伤算啥?倒是石头那小子,非要把剩下的两袋粮食背回来,现在估计在半路上磨蹭呢。”
果然,又过了一个时辰,石头扛着两袋粮食回来了,身上全是泥,脸上还有道口子,却咧着嘴笑:“看,一点没少!”我们把粮食堆在一起,王先生点了点,够弟兄们吃半个月的。油灯下,大家的脸都亮堂堂的,赵大胆咬着牙把胳膊上的子弹挖出来,血溅在地上,像开了朵红花儿。我看着那朵血花,突然想起当年在车厂子里,我流血流汗攒下的钱,一次又一次被抢走,那时候我以为天塌下来了,可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比钱金贵,比命金贵,是抢不走的。
小豆子给我递过来块干粮,我接过来,掰了一半给他。吃着吃着,我想起老马头,想起城门口的汉子,想起那些没见过面的弟兄,心里头热乎乎的。赵大胆突然说:“祥子,你小子不错,以后就跟着我干。”我点点头,攥紧了手里的短刀,刀把被我握得发烫。外面的天快亮了,透过地窖的缝隙,能看见一点点鱼肚白,我知道,等天亮了,我们还得接着干,跟鬼子干,跟这吃人的世道干,就像当年拉车一样,一步一步,往前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