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院子时,日头刚过窗棂。王婶正蹲在萝卜地边,手里拿着小铲子往筐里捡萝卜,翠绿的缨子堆了半筐,沾着晨露闪着光。听见脚步声,她直起身,围裙上沾着泥点:“跑哪儿去了?粥都热两回了。”
我没接话,先往篱笆外瞅了瞅。缺耳狼兵蹲在老槐树下,耳朵蔫蔫地耷拉着,前腿上有道血口子,正用舌头一下下舔着。昨夜里的枪子没白挨,这狼崽子是真把命豁出去了。
“狼兵受伤了?”王婶也看见了,转身就往屋里走,“我去拿草药,去年采的止血草还剩点。”她的背影在晨光里看着单薄,步子却稳当,就像每次山里出乱子,她总能找出最合适的法子——不用问缘由,先把眼下的窟窿堵上。
我蹲下身翻萝卜,手指插进湿润的黑土里,摸到个圆滚滚的硬东西。这萝卜长得真扎实,表皮带着细密的纹路,像陈九以前总摩挲的那把断刀柄。龙鳞在手心隐隐发烫,匣子里的勘探图隔着布硌着肋骨,像块烧红的烙铁。
“徐小子,发啥呆?”王婶端着草药过来,里头掺着捣碎的蒲公英,绿糊糊的一股苦味儿,“给狼兵敷上,过两天就好了。”她蹲下来帮我扶着萝卜缨子,“刚才黄仙谷那边来了只小狐狸,说今儿晌午请你过去吃酒,黄老太要亲自道谢。”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时候请吃酒?是鸿门宴,还是真要摊牌?红绳黄鼠狼去报信,按说该先带话回来,怎么直接请上了?
“婶,你说黄老太活了多少年了?”我拔起个大萝卜,带着泥甩了甩,水珠溅在裤腿上,凉丝丝的。
王婶往狼兵腿上敷草药,动作轻得很:“我嫁过来那年,她就抱着红绳黄鼠狼在谷口晒日头了,那会儿红绳还没现在这么大。”她顿了顿,把布条缠紧,“这山里的老东西,心里都装着账本,谁欠了啥,谁该还啥,门儿清。”
账本?那陈九的账,该记在谁头上?
正琢磨着,篱笆外传来窸窣声。是只灰毛小狐狸,爪子上沾着松油,递过来片银杏叶,叶面上用爪子划出个“午”字。这狐家的崽子们,传信的法子比红绳黄鼠狼规矩多了——黄老太这是怕消息走漏,特意换了信使。
“知道了。”我接过银杏叶,往兜里一揣,“告诉老太,我准时到。”
小狐狸点点头,转身钻进林子,尾巴尖扫过带刺的野蔷薇,愣是没被勾住——狐家的身手,果然比黄鼠狼更利落。
王婶看着它的背影,突然说:“当年勘探队来的时候,陈九跟黄老太在后山待了整整三天。”她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出来的时候两人都黑着脸,陈九的手被树枝划破了,血珠子滴在地上,串成了线。”
我手里的萝卜“咚”地掉在筐里。这事儿王婶从没提过,她咋知道的?
“我去后山采蘑菇撞见的。”王婶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没敢上前,就看见黄老太指着陈九骂,具体骂啥听不清,只听见一句‘你会害死所有人’。”
害死所有人?陈九到底发现了啥,能让黄老太说出这话?矿脉里藏的不是石头,是能要命的东西?
龙鳞烫得我差点攥不住,仿佛活了过来,在眼前晃悠。我突然想起那半块勘探图上的红圈——老松林的中心,正是狐家世代居住的地方,也是黄仙谷的水源上游。
他们要挖的不是普通矿,是会毁了水源的东西?
“婶,晌午我不在家吃饭。”我把最后一个萝卜扔进筐,泥土沾在脸上,凉得人清醒,“要是我到天黑还没回来……”
“胡说啥。”王婶打断我,往我兜里塞了个油纸包,还是温热的,“黄老太要是敢对你咋样,我就把她的桂花树苗全拔了。”她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没笑意,“当年她的小孙子被蛇咬伤,是你背着跑了三十里山路找郎中,这份情,她不能忘。”
我心里暖了暖,又有点发沉。山里的情分是把双刃剑,能护着你,也能捆着你。黄老太要是真跟矿脉的事脱不开干系,这份情,她怕是早就掂量着该怎么舍了。
晌午的日头正好,晒得人暖洋洋的。我往黄仙谷走,路上碰见狐家的老狐狸,正指挥着小崽子们往谷里搬松果,见了我,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尾巴尖在地上扫出个“安”字——看来红绳黄鼠狼把话带到了,黄老太暂时没打算动歪心思。
黄仙谷里飘着米酒香,老桂花树下摆着张石桌,黄老太坐在主位,穿着件深棕色的对襟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根银簪子别着。红绳黄鼠狼蹲在她脚边,爪子里捧着个小酒碗,见我进来,赶紧跳下石凳,往我手里塞了块蜜饯,是用野山楂做的,酸得人牙根发软。
“徐小子,坐。”黄老太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声音透着股老树皮的沙哑,“昨儿个的事,谢了。”
我没坐,摸出怀里的铁牌,往桌上一放。锈迹斑斑的“官”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边缘的黑泥还没干透:“老太,这牌子从哪儿刨的?”
黄老太端着酒碗的手顿了顿,眼里的精光闪了闪:“前几年山洪冲垮了黑风口的老坟,红绳捡来玩的。”
“老坟里埋的是谁?”我盯着她的眼睛,“是当年勘探队的人,还是……陈九?”
石桌上的米酒碗轻轻晃了晃,酒液溅出来,在石面上晕开个小圈,像张咧开的嘴。红绳黄鼠狼突然窜到我脚边,用爪子扒我的裤腿,尾巴直往谷口的方向甩——它在示警,谷口有动静。
黄老太猛地站起身,银簪子在阳光下闪了闪:“你都知道了?”
“知道的不多。”我往谷口瞥了眼,树影里藏着几个黑影,手里的东西反光,像是枪管,“只知道有人要挖老松林的矿,陈九是被他们杀的,而你,早就知道这矿脉的事。”
“是又怎样?”黄老太的声音沉了下来,老树皮似的脸上爬满了狠劲,“当年勘探队来,说要炸山开矿,我拼了老命才把人挡回去,可他们留下话,说迟早要回来。这些年我攒着力气,就是等着跟他们了断,可陈九那傻小子,非要自己去查矿脉的底细……”
她的声音发颤,像是想起了啥难受的事:“他找到矿脉的图纸,说那底下不是普通矿石,是能毒死人的东西,一旦挖出来,这山就废了。我让他把图烧了,他偏不听,非要送去县里报官,结果……”
谷口的脚步声近了,粗嗓子的声音传过来:“黄老太,别藏了!把图交出来,咱还能留你个全尸!”
黄老太抓起桌上的铁牌,往我手里一塞:“这是当年看守矿洞的兵丁埋的,背面有字!”她推了我一把,“带着图走,从后山的密道出去,去找陈九的师父,他在县里当差,只有他能治住那些人!”
红绳黄鼠狼突然朝谷口窜过去,嘴里发出尖利的叫声,像是要引开注意力。枪声紧接着响了,小黄皮子的叫声戛然而止。
“红绳!”黄老太嘶吼着就要冲过去,被我一把拉住。
“走!”我拽着她往后山跑,石桌上的米酒碗被撞翻,酒液流进泥土里,带着股子烈劲儿,“现在不是拼命的时候!”
身后的枪声追着屁股响,子弹打在桂花树上,花瓣落了我一肩膀。黄老太的力气大得惊人,拽着我跑得飞快,嘴里还念叨着:“密道在老松树下,石板上有个‘九’字……”
我摸了摸怀里的匣子,陈九的血字仿佛在发烫。原来他不是孤军奋战,黄老太一直跟他站在一边。原来这山里的算计,不止有勾心斗角,还有藏在暗处的守护。
龙鳞在手心亮得刺眼,映出老松林的方向。那里,藏着矿脉的秘密,也藏着陈九没说完的话。
不管那矿脉底下是啥,这次,总得把账算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