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口的寒风像刀子,刮得人骨头缝都发凉。
阿四搓着手,蹲在墙角等活。他脚边摆着两个破麻袋和一根扁担,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对面大世界的霓虹灯还没灭透,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泛着妖艳的红光,跟这片低矮潮湿的棚户区格格不入。
“阿四,今朝有生活做伐?”隔壁的老王头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袍,哆哆嗦嗦地凑过来。
“有个屁。”阿四啐了一口,“码头查得死紧,日本人跟疯了一样,看见生面孔就要查良民证。昨天老李头就因为没有鞠躬,被扇了三个耳光,牙都打掉了两颗。”
老王头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半个冷掉的菜饭团,掰了一半给阿四:“凑合吃点,熬到中午,去火车站看看有没有搬行李的活。”
阿四接过菜饭团,一股子馊味冲鼻子。但他还是塞进嘴里,嚼都不嚼就往下咽。肚子饿得咕咕叫,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老王头,你说这日子……啥辰光是个头啊?”
老王头没接话,只是盯着弄堂口那滩积水发呆。水面上漂着烂菜叶和老鼠尸体,泛着油汪汪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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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霞飞路上的国际饭店咖啡厅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暖气开得足,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和高级香水味。留声机里放着周璇的《天涯歌女》,软绵绵的调子绕着大理石柱转。
林楚君穿了件墨绿色丝绒旗袍,外罩白色狐皮短袄,正用小银匙慢慢搅着杯里的咖啡。她对面的松本穿着合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所以说,林小姐,我们最新引进的宽频带侦测仪,理论覆盖范围可以达到半径五公里。任何未经登记的无线电信号,只要功率超过五毫瓦,就逃不过它的监测。”松本推了推金丝眼镜,脸上带着技术人特有的那种自信,“当然,这些技术细节很枯燥,林小姐未必感兴趣。”
林楚君抬眼,眼波流转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崇拜:“松本先生真厉害。我呀,对这些机器啊电波啊,是一窍不通。不过听起来就很了不起呢。”
她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小口。唇印留在杯沿,鲜红得像血。
“林小姐过奖了。”松本显然很受用,身子往前倾了倾,“其实这次来上海,除了协助肃清非法电波,我还负责另一项重要工作——建立全市无线电使用者档案。以后凡是使用电台的,都要登记备案,连业余爱好者也不例外。”
“哦?”林楚君眉毛微挑,“那得有多少人啊?上海滩这么大。”
“所以需要时间。”松本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炫耀,“不过我们已经划定了重点监控区域。比如各大百货公司的电台、俱乐部的通讯设备,还有火车站、码头这些交通枢纽……这些都是信息流转的关键节点。”
林楚君心里一动,面上却笑得更加明媚:“松本先生这么忙,还有空陪我喝咖啡,真是过意不去。”
“能和美丽的林小姐共度早晨,是我的荣幸。”松本顿了顿,忽然问,“对了,我听说林小姐和高科长很熟?”
来了。
林楚君放下杯子,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志杰啊?熟是熟,就是……”她欲言又止,露出几分无奈。
“怎么?”
“他呀,就是个闷葫芦。整天就窝在实验室里,捣鼓那些机器零件。我上次去找他,想让他陪我去大新公司挑块料子,你猜他怎么说的?”林楚君模仿着高志杰的语气,板起脸,“‘楚君,我这儿有个滤波器要调试,改天吧。’气得我整整三天没理他!”
松本笑了起来:“高科长确实是个技术痴。不过他在电讯方面的造诣,连我们本土的专家都称赞。”
“造诣再高有什么用?连陪我逛个街的时间都没有。”林楚君嗔怪道,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不过说起来,他最近好像是在搞什么……嗯……信号中继站?我也不懂,就听他提过一嘴,说要改善76号内部的通讯质量。”
松本的眼睛亮了:“中继站?”
“是啊。他说现在的电台信号有时候不稳定,特别是下雨天。想在一些……嗯……什么地方来着?”林楚君做出思考状,“哦对了,他说要选几个位置好的地方,放些辅助设备。好像提过百货公司楼顶视野好,俱乐部人流量大适合测试……哎呀,具体我也记不清了。”
她说着,抬手看了看腕表,惊呼一声:“哎呀,都这个点了!松本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约了永安公司的裁缝试样子,得先走了。”
松本连忙起身:“我送林小姐。”
“不用不用,司机就在外面等着呢。”林楚君嫣然一笑,拿起手袋,“今天谢谢松本先生的咖啡,还有那些……嗯……电波的故事,虽然我听不太懂,但觉得您真了不起。”
她转身离去,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响声。狐皮短袄的下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松本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后,才慢慢坐回座位。他掏出笔记本,在上面快速写下几个关键词:高志杰、中继站、百货公司楼顶、俱乐部、信号测试。
然后他划掉了最后两个词,在“百货公司”和“俱乐部”下面重重划了两道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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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志杰的亭子间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工作台上摊满了图纸、零件和工具。一只机械蜜蜂被拆解开,它的腹腔里露出密密麻麻的微型电路。高志杰戴着放大镜,手里拿着细如发丝的镊子,正小心翼翼地调整一个电容的位置。
窗户外传来黄包车夫的吆喝声和小贩的叫卖,但这些声音都被他自动过滤掉了。
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
全城无线电监控升级,远程通讯几乎被锁死。但情报传递不能停,刺杀任务要继续,预警网络更不能断。
那就换种思路。
如果中央发射塔会被侦测,那就不要中央塔。如果把一个强大的信号源,拆分成几十个、几百个微弱的信号点呢?
高志杰放下镊子,拿起炭笔,在一张新的草图纸上快速勾勒。他画了一个个分散的点,然后用极细的线连接起来,形成一个网状结构。
“被动监听……低频脉冲……定时唤醒……”
他喃喃自语,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机械昆虫的体型限制了它们的能源和功率。但如果只是接收信号、存储、然后在特定时间极短促地发送一个确认脉冲呢?如果把几十只这样的“节点”预先布设在城市的关键位置,构成一个沉睡的网络呢?
只有当中央控制器发出特定频率的唤醒信号时,这些节点才会短暂激活,交换信息,然后再次沉睡。大部分时间,它们就像真正的昆虫一样,安静地趴在角落,不发出任何可被侦测的电波。
“位置……关键是要选对位置……”
高志杰摘下放大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
冷风灌进来,带着弄堂里煤球炉的烟味和马桶的馊臭。对面人家正在生炉子,女人被烟呛得直咳嗽,孩子饿得哇哇哭。
而远处,国际饭店的尖顶在阳光下闪着光,和平饭店门口停着锃亮的轿车,大世界的霓虹灯已经开始准备今晚的狂欢。
两个世界,天上地下。
高志杰深吸一口气,冷风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位置……既要隐蔽,又要能覆盖关键区域。既要方便布设,又要不易被清理。
百货公司。每天人流量成千上万,清洁工不可能检查每一个角落。而且楼顶视野开阔,便于接收信号。
高级俱乐部。来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日本人搜查也会有所顾忌。更重要的是,那里是情报的天然集散地。
火车站、码头、电影院……
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门被轻轻敲响,三长两短。
高志杰迅速将桌上的图纸翻到背面,才走过去开门。林楚君闪身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和淡淡的香水味。
“怎么样?”高志杰关上门,低声问。
林楚君脱下狐皮短袄,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松本上钩了。我把你的‘中继站’想法透给了他,重点强调了百货公司和俱乐部。”
“他什么反应?”
“记在本子上了。”林楚君走到桌前,很自然地拿起水壶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另外,他正在建立全市无线电使用者档案,所有业余电台都要登记。还有,他们已经划定了重点监控区域——和你猜的一样,交通枢纽、商业中心、娱乐场所。”
高志杰点点头,走到工作台前,把那张网状图纸翻过来:“看看这个。”
林楚君凑过来,仔细看了半晌,眼睛渐渐亮了:“分散式网络?”
“对。不再依赖一个强大的中央信号源,而是把几十个微型节点布设在城市各处。大部分时间它们处于沉睡状态,只有接收到特定唤醒信号才会激活,交换信息后再次沉睡。侦测仪很难捕捉到这种极短暂、极微弱的脉冲。”
“位置呢?”
“你刚才说的那些——百货公司、俱乐部、火车站。”高志杰用笔在图纸上圈点,“这些地方人流量大,便于隐藏,而且本身就是信息流转的关键点。我们的节点混进去,就像水滴汇入大海。”
林楚君沉思片刻:“需要我做什么?”
“两个事。”高志杰竖起手指,“第一,摸清这些地方的内部结构,特别是那些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通风管道、吊顶夹层、装饰花架后面。第二,找出最安全的布设时机和方式。”
“第一件事好办。”林楚君笑了,“永安公司郭经理的太太是我的牌搭子,大新公司的少爷正在追求我表妹。俱乐部更不用说,我每周至少去三次。至于火车站……我下周末正好要去南京‘探亲’。”
她说到“探亲”两个字时,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讥讽。
高志杰看着她:“第二件事呢?”
“得看你这些‘节点’长什么样了。”林楚君看向工作台上那只被拆解的机械蜜蜂,“如果还是蜜蜂,飞进百货公司太扎眼。如果是蟑螂……永安公司每天都要撒药,活不了几天。”
高志杰走到墙角的木箱旁,打开盖子。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种零件和半成品。他翻找了一会儿,拿出几个东西放在桌上。
一只机械瓢虫,背甲可以打开,里面是微型电路。
一只机械苍蝇,复眼其实是光学传感器。
还有一只……看起来像是壁虎,脚底有吸盘。
“这些都是原型。”高志杰说,“我需要根据你摸清的环境,决定最终形态。百货公司的吊灯装饰里,可以藏瓢虫。俱乐部的皮质沙发缝里,苍蝇最不起眼。火车站的行李架背面,壁虎能爬上去。”
林楚君拿起那只机械瓢虫,在手里仔细端详。它的做工极其精细,背甲上的斑点其实是散热孔,触角是天线。
“志杰。”她忽然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你造这些东西的时候,不像在造武器。”
“那像什么?”
“像在创造一个世界。”林楚君抬头看他,眼神复杂,“一个只有你能掌控的、微小的、精密的世界。”
高志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个世界是拿来杀人的。”
“我知道。”林楚君放下瓢虫,“所以才更觉得……可惜。”
窗外传来卖桂花糕的吆喝声,接着是孩子的哭闹和女人的呵斥。弄堂里的生活还在继续,困苦、挣扎,但顽强地继续。
高志杰走到窗前,看着下面那个狭窄、潮湿、拥挤的世界。一个老人正端着痰盂往外走,颤颤巍巍的,差点摔跤。
“楚君。”他说,“如果我不造这些东西,会有更多人死。阿四那样的苦力,老王头那样的老人,还有那些我们甚至不认识的人。日本人要的不是征服,是灭绝。他们登记无线电,是为了掐断所有的声音。他们统制米粮,是为了让所有人跪着活下去。”
林楚君走到他身边,也望向窗外。
“我知道。”她重复道,声音更轻,“所以我才会在这里,陪着你一起造这个杀人的世界。”
两人并肩站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最后还是林楚君先开口:“第一份情报,今晚给你。永安公司的建筑图纸,我让郭太太‘不小心’落在我这儿了。”
“小心点。”
“放心。”林楚君穿上狐皮短袄,重新涂了口红,“我现在是上海滩最没心没肺的林小姐,除了逛街打牌谈恋爱,什么都不懂。”
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了,松本约我明晚去法国总会跳舞。他说那里新装了一套‘全上海最先进的音响系统’,想请我去听听效果。”
高志杰眼神一凝:“他在试探你?”
“也许。”林楚君笑了笑,“也可能是真想泡我。不过没关系,正好我可以看看,那套‘音响系统’的布线是什么样的。”
门轻轻关上。
高志杰回到工作台前,重新戴上放大镜。他拿起那只机械瓢虫,打开它的背甲,开始调整里面的电路。
他的动作稳而快,每一个焊点都精确无误。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弄堂里亮起昏黄的灯光,女人们开始生火做饭,油烟味弥漫开来。远处,大世界的霓虹灯“啪”地全亮了,红红绿绿,映亮了半片天空。
两个世界,在这个黄昏时分,被灯光划出一道清晰的界线。
高志杰没有抬头。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不到指甲盖大小的机械瓢虫上。它的内部,一个全新的网络正在成形。
一个即将覆盖整个上海滩的、沉睡的、等待唤醒的网络。
“节点计划。”他轻声自语,“就从你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