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了一整夜,到天亮时还没停。
亭子间里弥漫着铁锈和松香的味道。工作台上摊着七八个拆开的机械昆虫残骸,旁边是林楚君昨晚匆匆送来的一张便条,上面用铅笔潦草地记着几行数字和术语。
“宽频带……侦测范围扩展至200-千赫……灵敏度提升约40%……定向天线矩阵……”
高志杰盯着那些数字,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
松本这家伙,确实有两把刷子。这种侦测仪要是真铺开,他现有的“蜂群”信号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显眼。
“妈的。”他低声骂了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三天没睡好了。自从百乐门事件后,整个上海的无线电波都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76号电务处现在二十四小时轮班监听,连业余电台爱好者半夜偷着玩几下,第二天准被请去“喝茶”。
他起身走到窗前,撩开那条破了一半的窗帘。
弄堂里早起的住户正端着马桶去倒粪站,竹编的粪车吱呀吱呀地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卖粢饭糕的老王推着车躲雨,油布篷子底下冒着热气。几个孩子光着脚在积水里趟水玩,被拎着菜篮子的母亲揪着耳朵拖回家。
这就是上海。上面的人在谈论着千赫、矩阵、灵敏度,下面的人还在为一碗粢饭、一双鞋发愁。
“高先生!”
楼下传来阿四的声音。高志杰探头看去,阿四披着件破蓑衣站在雨里,手里拎着个油纸包。
“啥事体?”
“王妈让我送过来的,刚出锅的生煎!”阿四把油纸包举高,“她说你肯定又一宿没吃东西。”
高志杰心里一暖。王妈是楼下灶披间的住户,男人前年在码头被日本人打死了,现在带着两个孩子,靠给人家洗衣服过活。日子过得紧巴巴,还总惦记着他这个“日夜颠倒搞研究的读书人”。
他下楼接过油纸包,塞给阿四几个铜板:“谢谢王妈。你自己留两个。”
阿四推辞了两下,最后还是收了,咧着嘴笑:“高先生侬太客气了。哦对了,今朝码头又出事了。”
“啥事体?”
“东洋人新装了个啥机器,说是能听见‘可疑电波’。”阿四压低声音,“阿拉几个兄弟搬货的时候,听见两个日本技术员在说,那机器灵得很,连老鼠打洞的声音都能分出来。”
高志杰眼神一凝:“他们还说了啥?”
“好像说……要在全上海装二十台,下个月就要到位。”阿四挠挠头,“我也听不懂,反正就是很厉害的样子。现在码头管得更严了,进出都要搜身,连饭盒子都要打开看。”
雨点打在蓑衣上啪啪响。阿四说完就急着要走:“我还要去十六铺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零工。高先生你慢慢吃,生煎要趁热!”
看着阿四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高志杰捏紧了手里的油纸包。
二十台。下个月。
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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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亭子间,他三两口吞了两个生煎,重新坐到工作台前。
松本的数据摊在眼前,像一张催命符。
硬碰硬肯定不行。他的设备再先进,也是单兵作战,对抗不了成体系的侦测网络。得换个思路……
高志杰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台老式收音机上。那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美国货,能收到不少业余电台的信号。上海滩有不少无线电爱好者,半夜里偷偷摸摸地交流技术、放放音乐,甚至还有几个胆大的会骂几句时事。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如果……让这些本来就在发射的电台,变成他的掩护呢?
他抓起铅笔,在便条背面飞快地演算起来。松本的侦测仪灵敏度高、范围广,但正因如此,它对信号的分辨和过滤能力就有极限。如果同时在多个频段出现大量“可疑但无意义”的信号……
“噪音污染。”他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计划在脑中迅速成型。
第一步,找到几个可靠的业余电台操作者——不能是军统的人,必须是真正的民间爱好者,而且要对日本人不满。
第二步,给他们“升级”设备。不是真的升级,而是加装一个他特制的小模块,让他们的发射信号在特定时段自动叠加一层特殊的杂波。这层杂波在松本的机器看来,会呈现出类似加密通讯的特征,但又无法解析出任何有效信息。
第三步,设定触发时间。让这些电台在深夜至凌晨的侦测重点时段轮流“发病”,消耗76号和特高课的监听资源,让他们疲于奔命。
而真正的“蜂群”信号,就隐藏在这些噪音的间隙里,或者干脆使用更低的、被他们认为“已被污染”的频段。
“逆向馈赠。”高志杰低声说,“你们要抓幽灵,我就送你们满城的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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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法租界霞飞路。
林楚君从“白俄珠宝店”走出来,手里多了个精致的小礼盒。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暗花旗袍,外罩浅灰色开司米大衣,头发烫成时髦的波浪卷,走在街上引得不少人侧目。
一辆黑色雪佛兰缓缓停在她身边。车窗摇下,露出松本那张略显刻板的脸。
“林小姐,真巧。”
林楚君心里一紧,面上却绽开恰到好处的惊喜笑容:“松本先生?您也来逛街?”
“路过。”松本推开车门,“不知是否有荣幸送林小姐一程?”
这是试探。林楚君瞬间明白了。她昨天刚在舞会上“偶遇”松本,今天就在街上被他“巧遇”,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那太麻烦您了。”她优雅地上车,把礼盒放在膝上,“我去南京路上的永安公司。”
车子平稳启动。松本从后视镜里打量着她:“林小姐对珠宝很有研究?”
“女人嘛,总是喜欢漂亮东西的。”林楚君笑着打开礼盒,里面是一条镶着碎钻的项链,“您看,这是最新到的俄国工艺,虽然比不上巴黎的,但在上海也算独一份了。”
她故意把话题往珠宝上引,松本却似乎不打算接招。
“我听说,林小姐和高科长是旧识?”
来了。林楚君心里冷笑,面上依旧温柔:“是呀,志杰他……人挺好的,就是太闷,整天摆弄那些机器。我跟他说过好几次了,年轻人该多出来走走,可他总是笑笑说‘还有实验没做完’。”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娇嗔几分无奈,像极了所有对技术宅男友不满的时髦女郎。
松本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高科长确实是个技术天才。76号现在的电讯侦测系统,有一大半是他参与改进的。”
“是吗?我都不懂这些。”林楚君摆弄着项链,装作漫不经心,“不过上次听您说起那个什么……宽频带侦测仪?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装了那个,是不是就能抓到那些抗日电台了?”
她问得天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松本。
松本沉默了几秒。他从后视镜里看到的是个对技术一窍不通、只关心珠宝舞会的漂亮女人。这样的女人,会是“幽灵”的同伙吗?
“理论上是的。”他最终说道,“但实际操作中会有很多干扰。比如上海有很多业余电台,他们的信号也会被侦测到,需要大量人力去分辨。”
“哦……那不是很麻烦?”林楚君皱起秀眉,“就像要在菜市场里找一根特别的针?”
这个比喻让松本笑了笑:“很贴切。所以我们需要更智能的过滤算法。我的团队正在开发……”
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林楚君心里明白,这是机密,他能说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因为轻视她是个“花瓶”。
车子停在永安公司门口。林楚君下车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松本先生,我有个表弟也是无线电爱好者,最近老抱怨说信号不好,晚上老是听到杂音。您说会不会是……你们的机器在调试呀?”
松本眼神一凛:“杂音?什么频段?什么时候?”
“哎呀,这我可说不清楚。”林楚君掩嘴轻笑,“他就随口一说,我也没当真。可能就是设备老了吧。谢谢您送我,再见!”
她翩然转身走进百货公司,留下松本在车里陷入沉思。
杂音?多个业余电台同时出现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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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半。
高志杰蹲在闸北一片棚户区的屋顶上,身上披着深色雨衣。雨已经停了,但瓦片上还是湿滑的。远处传来苏州河上夜船的汽笛声,混着弄堂里婴儿的啼哭。
下面这户人家姓周,男主人在电厂上班,是个资深无线电爱好者。高志杰通过地下渠道了解到,这人三年前因为私下收听重庆广播被日本人抓去打过一顿,出来后收敛了很多,但暗地里依然痛恨日伪。
就是他了。
高志杰从工具包里取出一个香烟盒大小的金属盒子,轻轻揭开屋顶一片瓦。阁楼里隐约透出昏黄的灯光和“滋滋”的电流声——周先生又在偷偷摆弄电台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金属盒子固定在椽子上,接出一根细细的天线,沿着瓦缝伸出屋顶。盒子里是他花了一下午赶制出来的“噪音发生器”,可以通过感应附近无线电发射自动激活,在原有信号上叠加一层特定模式的杂波。
安装只用了三分钟。高志杰重新盖好瓦片,像猫一样滑下屋顶,消失在黑暗的巷子里。
这一夜,他跑了四个地方。闸北的周先生、南市的中学物理老师、法租界的退休电报员、公共租界的五金店老板。四个都是无线电爱好者,四个都对日本人有旧怨。
每个地方他都留下了一个“礼物”。
凌晨四点,他回到亭子间,浑身湿透,手指冻得发僵。但工作还没完。
他从床底拖出那台老式收音机,拆开外壳,开始改装。这是计划的最后一环——一个能接收并分析所有“噪音污染”效果的监控终端。
天快亮时,收音机改装完成了。外观没变,但内部多了一套复杂的滤波和解码电路。高志杰插上电源,转动调谐旋钮。
耳机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间或夹杂着一些模糊的语音和音乐——那是正常工作的业余电台。
他按下藏在旋钮下的一个隐蔽开关。
耳机里的声音变了。几段频率上开始出现规律性的脉冲杂波,像心跳一样有节奏地干扰着原有信号。那是他安装在周先生家阁楼里的设备开始工作了。
高志杰盯着自己绘制的频率表,用铅笔做着标记。
“一号点,激活正常……干扰模式A……”
“二号点……延迟了?哦,开始了……”
“三号点信号清晰……”
“四号点……妈的,怎么没反应?”
他心里一沉。五金店老板那边出问题了。是设备故障,还是被发现了?
就在他准备收拾工具再去查看时,耳机里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啸叫,紧接着是日语的大声呵斥和东西摔碎的声音。
“八嘎!这是什么?!”
“报告!发现异常发射源!”
“逮捕他!”
高志杰猛地摘下耳机,心脏狂跳。
被发现了。不是设备故障,是日本人早有埋伏。他们盯上了那个五金店老板!
冷汗顺着脊背流下来。如果老板扛不住刑讯,供出有人给他安装了奇怪设备……
不,不会。设备是他趁夜潜入安装的,老板根本不知道。日本人最多认为他在私自改装电台发射干扰信号。
但即便如此,也会打草惊蛇。
高志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重新戴上耳机,调到76号监听频段。里面一片忙乱,日语和中文混杂:
“闸北区发现第二个异常信号!”
“南市也有!”
“报告,信号特征相似,但无法解析内容!”
“加大监控力度!把所有异常信号源都找出来!”
听着耳机里的混乱,高志杰慢慢呼出一口气。
计划生效了。虽然牺牲了一个点,但另外三个成功激活。更重要的是,日本人现在以为发现了一个“地下干扰网络”,他们会把大量资源投入到追查这些“无意义”的信号上。
而真正的“蜂群”,可以趁机呼吸了。
窗外天色渐亮。弄堂里响起刷马桶的声音、煤球炉生火的声音、早起小贩的叫卖声。
高志杰关掉收音机,走到窗前。一夜未眠让他眼睛布满血丝,但眼神依然锐利。
松本,你喜欢抓鬼是吗?
那从今天开始,上海滩的无线电波里,到处都是鬼。
他摸了摸怀里那只最新改造的“工蜂”。金属外壳冰凉,但内部的电路已经调整到了新的安全频段。
逆向馈赠,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