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尽头,那团氤氲的光雾云絮中,谭浩把云毯又往头顶拽了拽,试图隔绝外界纷扰。可鞭炮炸开后残留的甜腻香气,还是顽固地顺着缝隙钻了进来。他把自己蜷缩得像只虾米,后槽牙咬得轻微作响——刚才那串炸成糖蒸酥酪形状的烟花,甜度简直超过了御膳房的手艺,腻得他喉咙发黏。
“能不能消停会儿?”他烦躁地翻了个身,云毯滑落腰间,露出被压得微微泛红的耳廓,“谁再放炮……我就把他塞进火山口当塞子。”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滚过,云层之下,天地间的喧闹竟陡然一变。
北疆雪原上,猎户老耿捏着火折子的手猛地一抖。他盯着指缝间明灭不定的火星,喉结上下滑动——就在刚才,他仿佛听见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耳边嘟囔了个“吵”字,惊得他后颈寒毛直竖。火折子“啪嗒”掉在雪地里,溅起几点冰屑,而他手里那枚“平安炮”的引信还好端端地垂着,半点火星都没沾上。
“真是邪门了……”老耿蹲下身去捡火折子,眼角余光瞥见邻村二柱家的小子正举着“添岁炮”发愣。那孩子平日最是淘气,此刻却咬紧了嘴唇,偷偷把炮仗往怀里藏,见老耿看过来,慌忙伸出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西疆的沙漠之夜,扎着羊角辫的小阿依蹲在土灶前。她特意省下了半块桂花糕,就想看看“安睡炮”炸开时能否真的飘出桂花香。可当她划亮火石的刹那,忽然想起上个月路过驿站,曾看见九皇叔倚在廊下打盹,被不远处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惊得微微一颤——原来贵人睡觉这般轻浅。小阿依的手指松开了,火折子“哧”地熄灭,她却不恼,反而小心翼翼地将炮仗塞进一旁的陶瓮里,又在上面轻轻盖了一层柔软的棉花。
“阿依?”阿依娘端着热腾腾的羊奶走来,见女儿正将一张写着“九皇叔晚安”的红纸条轻轻贴在瓮上,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明儿个,咱们改用小铜铃好不好?摇起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轻巧。”
南岭书院内,书生周郎正攥着自己特制的“文运炮”往操场跑。这炮仗里塞了他抄录的《论语》碎页,本想炸个“墨香满院”的好兆头。可刚跑到演武场,他猛地顿住脚步——记忆深处,九皇叔昔日在书院讲学时,总是不耐烦地将敲得震天响的开讲锣往旁边推,嘟囔着“吵得人直想打瞌睡”。周郎望着手中的炮仗,忽然弯腰利落地拔掉了引信,转身奔向书斋。路过琴房时,他朝正在调弦的师妹比划着手势:“今晚改用琴音替代炮仗吧,《阳关三叠》就挺好,清幽。”
这一夜,天武大陆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北疆军营本该擂响三通激昂的“凯旋鼓”,鼓手却鬼使神差换上了软皮鼓槌,咚——咚——咚,鼓声沉缓,轻若春雪飘落湖面;南疆的泼水节原定要燃放百响“吉庆炮”,姑娘们举着火把站在河边,最终却将炮仗换成了盏盏浮水莲灯,灯壁上写着“愿殿下安眠”;就连最繁华的京都夜市,卖糖葫芦的老汉不再敲响铜锣,卖梨膏糖的阿婆歇了手边的小锣,连追逐嬉闹的孩童都下意识地踮起脚尖,用眼神和手势无声地交流。
林诗雅的广袖拂过归心节祭坛冰凉的汉白玉栏杆时,正是子夜时分。她本是来巡查庆典安保,却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往日里摩肩接踵的市集,此刻静谧得如同浸润在如水月光中的美玉。青石板路上灯笼的光晕柔和如蜜,百姓们围坐在茶席旁,或用竹片在沙盘上写字,或轻轻碰撞茶盏致意,眼中的笑意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浓。
“圣女。”一名巡逻的外门弟子压低声音上前禀报,“方才用传音符询问各城分坛,回报说所有预备燃放的炮仗……都像是哑了火。但百姓并未骚动,反而自发改了庆贺的章程。”
林诗雅垂眸,指尖拂过腰间的储物袋。那里面收着半卷她当年随谭浩巡察时偷偷记录的《懒龙语录》,上面有他诸多抱怨:“最烦开会训话,其次烦鞭炮聒噪,第三烦人在耳边高呼‘九皇叔万岁’。”此刻她取出那残页,月光恰好落在“其次烦放炮”那行字上,墨迹旁有一小块晕开的痕迹,形似梅花——那是谭浩偷吃糖糕时,沾了蜜糖的手指无意按上去的。
“你厌弃的每一样事物,”她对着残页轻声自语,声音轻得像花瓣承接的第一滴晨露,“最终,都化作了世人爱你的独特方式。”
礼部偏殿的烛火,一直摇曳到后半夜。玄箴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听取堂下官员带着惊疑的汇报:“西疆十八家炮仗作坊今晨联名递了暂歇业的状子,说是要转做铜铃和祈福灯笺;北疆军报称,战鼓队自发研习软槌击法,如今擂鼓声响能轻减三成;更离奇的是,连国子监的夫子都在教蒙童用手势默诵《三字经》了!”
“荒唐!”一位保守派老臣拍案而起,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我大夏以礼乐立国,爆竹乃吉庆之声,岂能因一人之喜恶,便废弛祖宗定下的规矩?”
玄箴并未直接回应,他起身踱至窗前。月光之下,护城河面漂浮着星星点点的河灯,每盏灯上都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迹:“九皇叔好眠”、“不吵您了”、“甜梦安枕”。
他望着那绵延的暖光,想起三十年前洪灾棚区,谭浩裹着破旧毯子为灾民分粥时说的“人间烟火气,最是暖心”;想起十年前御书房内,谭浩翘着腿翻阅奏章,漫不经心道“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想起三天前,神识隐约捕捉到云团上那声无奈的嘟囔“这群人到底是替我驱寂寥,还是存心给我添乱”。
“三十年前,我们忧心他会离去。”玄箴转过身,眼角的细纹在月光下愈发清晰,“如今,我们只恐他睡得不安稳。”
他话音方落,窗外似有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掠过,宛如春风拂过林梢,了无痕迹。
星河尽头的浮光云团里,谭浩迷迷糊糊地掀开毯子一角。他望着云外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夜色,困惑地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嘟囔道:“咦?怎么一下子这么静了……该不会是哪里线路故障,集体停电了吧?”
云毯又滑下去一些,露出他半截手腕。微风裹挟着淡淡的桂花香拂来,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把脸重新埋进柔软的云絮中,声音闷闷的,带着睡意:“这样嘛……还差不多……”
云层开始极其缓慢地、温柔地晃动,如同母亲轻轻摇动着摇篮。谭浩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乖巧的阴影。
他并不知道,此刻,天武大陆的万千灯火,正随着他沉稳的呼吸,极其轻微地、同步地明灭闪烁,仿佛在应和着某种古老而深邃的韵律——那是创世之神安然沉睡时,整个世界自发调整的、温柔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