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宫的夜比往常更沉,翰林院偏殿的烛火却烧得炽烈。三十余位史官挤在案前,墨汁在竹简上洇开,笔锋划过的沙沙声几乎盖过殿外风雪。
“李大人,宫女小翠的证词可还在?”最末席的年轻史官捧着半卷残简,指尖微颤,“她说皇叔翻身时被角滑落肩头,旋即风停云散——这等祥瑞,当记在‘天兆’篇首。”
为首的白须大学士推了推老花镜,烛火在镜片上晃出两点光斑:“记,自然要记。昨日巡查御花园,老奴还听花房太监说,皇叔踢过的雪块里冒出草芽——此乃‘一卧安天下’之佐证。”他翻出半本皱巴巴的笔录,“还有寅时三刻那声轻咳,右手指微蜷……”
“定鼎九州之兆!”右侧的胖史官一拍案几,惊得笔架上狼毫簌簌直落,“某昨日翻遍《三皇本纪》,伏羲画卦时不过指节微动,神农尝草也只轻咳三声。九皇叔这是应了天道律!”
殿外更漏敲过五下时,第一卷《圣皇起居注·卷九》终于写成。年轻史官捧着竹简往殿外跑,却被门槛绊了个踉跄——竹简散落在地,墨迹未干的“翻身卦”被穿堂风卷起,飘飘荡荡飞出了宫墙。
这一飞,便飞出了满京城的热闹。卯时初刻,西市卦摊前挤得水泄不通。“来嘞!”留着山羊胡的老卦师抖开写满“翻身卦”的黄纸,“这卦象最是灵验——昨夜王屠户家小子翻了个身,今早他娘子的胎气便稳了!”
巷口雪地里,三个小娃娃正撅着屁股学谭浩睡姿:最左边的小丫头把棉袄团成被角模样,硬往肩头扯;中间的胖小子叉着腿,嘴里哼哼唧唧学打更声;最右边的瘦猴儿突然蹦起来:“我阿爹说,皇叔翻身时风都停了!”话音未落,他猛地侧身一翻,雪地“噗”地陷下两个小坑。
“胡闹!”巡城卫的铜锣声突然炸响,可围观的百姓反而笑得更欢。卖糖画的老张头抹了把胡子上的霜:“怕啥?九皇叔最是疼咱们这些泥腿子,就算学错了……”他压低声音,“指不定他在天上瞅着乐呢。”
此时的林诗雅正站在太史局门前,听着殿内传来的争执直揉眉心。“此嗝非彼嗝!”穿靛青道袍的老学究拍着案几,眼泪在皱纹里横流,“九皇叔这是吐纳天地浊氛,净化我大夏龙脉!某夜观星象,昨夜子时三刻,紫微垣旁的浊气竟散了三分——定是这声嗝的功劳!”
“荒谬!”另一个灰袍老者拍案反驳,“打嗝不过是脾胃不和,岂能与天道混为一谈?依某之见,当记‘圣体偶恙,无伤大雅’。”
林诗雅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发紧。她本是来巡查历法修订,却不想撞进这场“打嗝之争”。殿内竹简堆得比人还高,最上面那卷赫然写着《谭圣皇日常祥瑞考》,翻到中间,竟有半页在论证“皇叔嚼桂花糕时掉的渣,是否能催生灵田”。
“圣女!”灰袍老者眼尖瞧见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冲过来,“您说说,这等琐事怎可入正史?”林诗雅接过他递来的密奏,只扫两眼便瞳孔微缩。密奏末尾用血字批注:“南方三州为争‘圣皇梦呓降灵地’,已拆了三座城隍庙,更有愚民伪造‘梦中口谕’,说‘见白狗者得福’——如今满街都是白狗,连粪坑边都蹲了两条!”
她指尖掐出红痕,反手抽出腰间星辰剑。剑鸣声惊得殿内争执骤停,却见她屈指一弹,一道青色流光裹着密奏破空而去。那是给玄箴的传书,剑鸣声里裹着她咬牙切齿的传音:“再不管,他连放个屁都要变成圣训!”
而此刻的谭浩,正悬浮在宇宙深处的星尘里,皱着眉揪下一缕泛着金光的因果线。“奇了怪了……”他望着那根线另一端若隐若现的竹简虚影,嘀咕声撞在星云上荡开涟漪,“我都跑到星河外头躲清净了,怎么还有人记我蹭饭次数?”
话音未落,因果线突然剧烈震颤,竟在他掌心显化出几行小字:“腊月廿六未时,圣皇于御膳房食桂花糕三块半,沾唇蜜渍两滴——此乃‘福泽绵长’之兆。”谭浩先是一怔,随即仰头笑出了声。他屈指一勾,那因果线便缠上了指尖,另一只手虚虚一划:“得,我亲自删。”
天武大陆的归心塔顶,玄箴正捧着新刻的玉简宣读《起居注》首章。读到“圣皇轻咳一声”时,他忽然顿住——玉简上的字迹像被谁抹过,赫然多出一行空白,旁边歪歪扭扭补了几个字:“此处本有神迹,已被本人删了。”
玄箴盯着那行字发了会儿呆,突然低笑出声。他抬手抹了把眼角,继续念道:“但凭圣意……”
此时的归心宫东殿,小福子正踮着脚擦软榻。他擦着擦着突然停手——那床跟了谭浩十年的旧软榻,不知何时竟泛起淡淡金光。他凑近些,光晕里仿佛有星子在跳,像极了某夜皇叔裹着毯子,指着夜空说“这星星啊,比御膳房的糖霜还甜”时的眼睛。
“小福子!”殿外传来掌事太监的吆喝,“发什么呆?还不快去前殿搬炭盆!”小福子手忙脚乱收起抹布,却没注意到软榻的金光更盛了些。那光裹着几缕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极了某人总揣在怀里的蜜饯味,正顺着殿门的缝隙,往更深的宫墙里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