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还亮着,那条未读消息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锁屏界面:「你赢了这一轮,但游戏还没完。」他指尖顿了一下,没有回复,也没有删除,只是沉默地将手机重新塞回白大褂口袋。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在脸上有些灼烫,他微微眯了下眼。
花店“晚秋花艺”门口,街道两侧已经围满了人。一个小型颁奖台临时搭建起来,铺着红绒布,横幅上用醒目的金色字体写着:“城市良心企业·公益贡献奖颁奖仪式”。街坊邻居、老顾客、闻讯而来的媒体挤在周围,举着手机的、端着相机的,镜头都对准了台前。岑晚秋站在台前中央,换了一身新裁的墨绿色暗纹旗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古典发髻,那枚古朴的银簪稳稳别在其中。主持人热情洋溢地念完颁奖词,将一座沉甸甸的水晶奖杯双手递到她手中。
她接过奖杯,脸上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嘴角弯起,脸颊边那个许久不见的梨涡浅浅地现了一下。这是自她前夫去世、弟弟卷入风波、自己历经生死劫难后,七年来,齐砚舟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真正放松的、带着些许温度的笑意。
齐砚舟站在她身后约半步的位置,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尊剔透的奖杯上。奖杯造型简洁,上部是切割精美的水晶柱体,下部是厚重的镀金属底座,上面激光刻着颁奖年份、奖项名称和唯一的序列编号。这本该是一个轻松的时刻,一场迟来的、属于她的荣耀。他刚刚在记者会上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似乎撕开了一道口子,此刻站在阳光下,他本该感到一丝疲惫的释然。
但他没有。
他身体里那根弦从未松过。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奖杯底座的边缘——就在靠近岑晚秋虎口的位置,一道细微的、不同于阳光直射的冷冽反光,极快地闪了一下!那是金属与金属之间极其轻微摩擦才会产生的、带着锐角的冷光!
他瞳孔微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上前一步,伸手说道:“奖杯有点沉,我帮你拿一下。”
岑晚秋闻声转过头,有些不解,但还是自然而然地将手中的奖杯递了过去。交接的瞬间,齐砚舟的拇指看似无意地、实则精准地按在底座侧面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凹陷处,轻轻向内一推——
“咔。”
一声极其轻微、近乎耳语的机括弹动声。
底座侧面,一块薄如蝉翼的金属伪装板应声滑开一条细缝!
一枚黄澄澄的、还带着火药轻微硫磺味的弹壳,从夹层中掉落,正正掉进他早已虚握等候的掌心!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发生在两人身体遮挡和奖杯转动的自然动作中。
齐砚舟面不改色,合拢手指的同时,手腕顺势一转,将奖杯换个角度稳稳托住,甚至还配合着台下响起的掌声和欢呼,对着几个主要镜头方向微微颔首,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略带欣慰的微笑,仿佛只是在为岑晚秋高兴,并向众人展示这份荣誉。
无人察觉这瞬息之间的惊变。
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份“礼物”是冲谁来的,用意何其歹毒。
他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扫向人群后方——周正海不知何时已悄然到场,拄着他那根标志性的黑檀木手杖,金丝眼镜的镜片在阳光下反射着白光,看不清眼底情绪。齐砚舟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周正海会意,拄着手杖,看似随意地、实则方向明确地慢慢穿过人群,朝他们这边靠近。
齐砚舟借着整理有些滑落的袖口的动作,手指一翻,将那枚尚带余温的弹壳悄无声息地塞进了白大褂内侧的口袋。他侧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对岑晚秋低语:“待会流程走完,合影结束,自然一点,别露出异样。”
岑晚秋甚至没有看向他放弹壳的位置,也没有追问一个字,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脸上那抹浅笑依旧挂在嘴角,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雪般的寒意。
颁奖流程在掌声中结束,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有几个常来的街坊带着孩子凑过来想合影,岑晚秋笑着应允,耐心地配合。齐砚舟站在她侧后方半步,一只手始终插在白大褂口袋里,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弹壳。很短,约两指节长,弹壳口边缘有明显的火药灼烧和抛壳钩划痕,是标准的7.62x39mm口径——军用步枪或某些高精度改装狙击步枪的制式弹药。
这绝非从普通黑市或地下枪摊能轻易搞到的“玩具”。
周正海如同散步般走到他们身侧,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我现在去调取附近所有道路和这栋楼本身的监控,你们暂时留在这里,不要……”
“不用查了。”齐砚舟打断他,抬头,目光如鹰隼般锁定街对面那栋鹤立鸡群、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光芒的三十层商务大厦,“开枪的人,就在那栋楼顶。”
周正海顺着他目光望去,眉头紧锁:“你确定?距离不近,风向复杂……”
“弹壳出现在颁奖奖杯的夹层里,”齐砚舟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像是在分析病例,“说明放置者不仅要传递威胁,更要确保我们——尤其是晚秋——亲手‘发现’它。这是一种充满表演欲和掌控感的心理投射,距离太远会削弱这种‘亲手送达’的仪式感。能完美俯视这个颁奖位置,直线距离合适,又便于潜入和撤离的高点,整条街上,只有对面那栋‘金鼎大厦’的顶楼平台。”
周正海沉默了两秒钟,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起来,他点了点头:“有道理。我上去看看。你们……”
“一起去。”齐砚舟已经迈步向街对面走去,“对方既然留了‘邀请函’,不会只放个空枪壳。”
岑晚秋默默跟上,脚步平稳。周正海不再多言,快步走到两人前面,手杖点地,发出笃笃的轻响。
三人穿过依旧有些嘈杂的街道,进入金鼎大厦低调的大堂。周正海亮出证件,与安保人员简短交涉后,获准使用一部直达顶楼的专用货梯。电梯平稳上升,金属厢壁映出三人凝重的面孔。
顶楼门开,猛烈的天台风瞬间灌入,吹得人衣袂翻飞。眼前是空旷的水泥地面,四周是齐胸高的护栏。地面干燥,只有几处积水洼反射着天光。齐砚舟的目光迅速扫过,很快锁定了几处——几个浅浅的、边缘已经开始干涸的脚印,印在靠近护栏的尘土上。他蹲下身仔细观察,鞋印纹路清晰深刻,是专业的登山靴底纹,尺码估测在44码以上,步伐跨度大,落脚重。
他站起身,环视整个天台。视线掠过中央空调机组、卫星天线基座、消防水箱……最终,定格在西侧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消防水箱背面。
那里,有金属部件散落的反光。
他们走过去。
一把被暴力拆卸的狙击步枪残骸散落一地。枪管被某种重型工具硬生生砸断成三截,断裂面狰狞;精密的瞄准镜镜片碎裂;枪机部分和连接电路板被砸得稀烂,芯片和导线裸露扭曲。但枪托部分相对完整,被随意丢弃在水箱阴影里。
而枪托上,用透明胶带贴着一张折叠起来的A4纸。
齐砚舟戴上随身携带的医用手套,小心地揭下那张纸,展开。
是市第一医院的建筑平面图,黑白打印,比例精确。图纸右下角,印着一行小字编号:SY-ANb-0937。齐砚舟的心猛地一沉——这是医院安保部门内部使用的、最高密级的建筑安防图纸版本,详细标注了所有通道、管线、监控盲区及应急设施,严格禁止外流。
外人绝无可能拿到。
他将图纸翻到背面。
上面,用猩红色的记号笔,粗暴地画了一个醒目的圆圈,精准地圈住了平面图上一个位置:住院部,地下二层,设备层东南角。
圆圈旁边,用同样的红笔,写着一个时间:18:00。
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
“新的目标。”齐砚舟的声音在风声中显得异常清晰,“爆炸,或者别的什么。下午六点。”
周正海立刻也戴上手套,接过图纸仔细查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拿出那部加密手机,迅速拨通一个号码:“是我。立刻启动最高响应,目标:市一院住院部地下二层。我需要最近24小时内,金鼎大厦及周边所有高空、道路监控的交叉分析报告,重点是携带可疑箱包、行为异常的可疑人员及车辆。对,现在就要,优先级最高。”
岑晚秋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站在齐砚舟身侧,目光扫过地上的枪械残骸,扫过那张触目惊心的平面图。然后,她的右手缓缓伸进旗袍宽大的袖口,摸索片刻,取出了一样东西——不是银簪,而是一把长约十五公分、刃口闪着寒光的不锈钢园艺剪刀。那是她平日修剪花枝、打理店铺最常用的工具。她将它轻轻别在了旗袍侧面的腰带内侧,动作娴熟而自然。
齐砚舟侧头看了她一眼。
她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沉淀下来的、玉石般的坚硬。她说:“我不怕。”
他知道她不怕。
刚才在花店,她接过藏有弹壳的奖杯时,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现在,面对冰冷的枪械残骸和直白的爆炸威胁图,她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她的恐惧,或许早在得知孩子真相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某种更深沉、更坚硬的东西取代了。
周正海挂断电话,走过来,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紧迫感:“他们根本没打算给我们任何喘息的机会。记者会的余波还没散,新的刀子已经递到眼皮底下了。”
齐砚舟将那张平面图小心折好,放进白大褂胸前内侧的口袋。手掌隔着衣料按在那里,停留了几秒。掌心似乎还能感受到弹壳冰冷的触感,以及图纸纸张粗糙的纹理。
他想起不到一小时前,在会议厅的讲台上,自己举起那张泛黄的x光片,全场由鼎沸到死寂,闪光灯停歇,舆论天平开始倾斜的那个瞬间。那一刻,他以为至少撕开了一道口子,将最沉重的真相抛了出去,赢得了片刻的主动权。
现在他明白了,他错得离谱。
敌人一直在阴影里冷冷注视着。他们在等他稍稍松懈,等他以为可以暂时走进阳光下喘口气,然后,就用最精准、最恶毒的方式,将枪口(或炸弹)对准他在意的人、他在意的地方。
这一次是花店,是岑晚秋刚刚重拾的平静与荣誉。
下一次,可能就是手术室,是他立身的根本,是更多无辜者的性命。
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向电梯口,步伐快而坚定。岑晚秋立刻跟上,周正海紧随其后,一边走一边继续通过手机低声布置任务。电梯门缓缓合拢,将天台上的风声隔绝在外。在门缝即将完全闭合的最后一瞬,齐砚舟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空旷的、危机四伏的水泥地。
一阵旋风卷起地上几片碎纸屑和灰尘,打着旋儿,掠过那些干涸的脚印,飘向护栏外几十层楼高的虚空。
电梯开始平稳下降,轻微的失重感传来。
就在这时——
“嗡……”
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齐砚舟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解锁。
一条新的消息,来自同一个未知号码,跳入眼帘:
「你猜这次,是谁签的字?」
下面,附带了一张图片的缩略图。点开,是一份文件末尾的签名页特写。签名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是一个他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这里、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的名字。那个名字的上方,是文件的标题:《特殊医疗废物处置授权及转运确认书》。
日期:三年前,十一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