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的侍女是随着晚膳的点一同过来的。
来人是平阳公主跟前得脸的大侍女,名唤锦绣,一身簇新的宫装,下巴抬得比寻常人要高些。
她手里捧着一只紫檀雕花木盒,脸上挂着客气却疏离的笑。
“程娘子安好。”
锦绣屈了屈膝,那礼数周全,眼神却像是在打量一件物什。
“公主殿下说,瞧着娘子平日里穿得太过素净了些。”
“女子怀着身孕,本就辛苦,若再穿得黯淡,恐会影响心气。”
“这件月白素锦长裙,是公主特意为您寻来的新样子。”
“公主吩咐了,明日王爷休沐,娘子务必穿上这身新衣,也好让王爷瞧瞧您的好颜色。”
话里话外,是公主的体恤。
可那字字句句,又像是在点拨她,该如何去讨男人的欢心。
程知意面上含笑,谢了恩。
翠桃上前,接过了那只沉甸甸的木盒。
锦绣的任务完成了,福了福身,便带着那一身矜贵的香风走了。
人一走,翠桃便将盒子放在了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色长裙,静静地躺在盒子里。
料子是上好的素锦,柔滑如水,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裙身上并无繁复的纹样,只在袖口与领缘处,用极细的银线绣了几支清雅的兰草。
那绣工精湛,兰草栩栩如生,仿佛能闻见其清幽的香气。
“好漂亮的衣裳。”
翠桃忍不住赞叹。
“公主殿下倒是有心了。”
程知意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锦缎,却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停留在裙子的款式上,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翠桃正想将衣裳取出挂好,手刚碰到,却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
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娘子。”
翠桃的声音都在发颤,指着那件衣裳,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这衣裳……这衣裳不能穿。”
程知意抬起眼帘,静静地看着她。
“为何。”
翠桃咽了口唾沫,嘴唇哆嗦着。
“奴婢入府得早,曾在府里当差的老人嘴里听过。”
“这月白色的素锦,这银线绣的兰草……”
“正是当年林大小姐最喜欢的样式。”
林大小姐。
林朝雨。
那个只活在萧晏记忆里,却比王府任何一个活人都更有分量的女人。
翠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惊惧。
“府里的老人都说,王爷当年最爱看林大小姐穿这身衣裳。”
“说她穿着,便像是月宫里走下来的仙子,不染凡尘。”
“娘子,您若是穿上这件衣裳去见王爷……”
后面的话,翠桃不敢再说下去。
那后果,光是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暖阁内,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程知意终于明白了平阳公主的用意。
好一招毒计。
这根本就是一个死局。
她若是不穿,便是驳了公主的“好意”,更是善妒,容不下王爷心中的故人。
平阳公主大可以去太后面前哭诉,说自己一片好心,却被个小门小户的侍妾作践了。
她若是穿了,后果则更加难料。
萧晏见了,会是什么反应。
是会睹物思人,沉浸在对旧爱的悲伤里,从而愈发厌弃她这个赝品。
还是会勃然大怒,斥责她不配模仿林朝雨,是在亵渎他心中的那片净土。
无论是哪一种,都像一根拔不掉的毒刺,会狠狠扎在他们二人之间。
用一个死人,来对付一个活人。
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当真是好手段。
“娘子,咱们把这衣裳退回去吧。”
翠桃急得快要哭了。
“就说您身子不适,穿不得这样素净的颜色。”
“慌什么。”
程知意开了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看着翠桃,眼神清明而冷静。
“既然是公主赏的,那便是天大的恩典,哪有退回去的道理。”
她站起身,将那件衣裳从盒中取出,在自己身前比了比。
“去,找个干净的箱笼,用上好的沉香熏了,好生收起来。”
翠桃愣住了。
“娘子,您……”
“这衣裳,妾身很喜欢。”
程知意将衣裳重新叠好,递给翠桃。
“明日,妾身便穿上它,去见王爷。”
她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浅笑,仿佛真的只是得了一件心爱的新衣。
翠桃满心不解与惶恐,却又不敢违逆主子的意思,只能捧着那件衣裳,转身去寻箱笼。
程知意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眸光冷如寒潭。
就这么认输,可不是她的作风。
当翠桃捧着空箱笼回来,准备将衣裳收进去时,程知意却忽然叫住了她。
“等等。”
“这衣裳,拿过来我再瞧瞧。”
翠桃依言,将衣裳重新递了过去。
程知意将衣裳在灯下展开,一寸一寸地细细查看。
料子是新的,带着织机上刚下来的那股子清气。
针脚细密,走线工整,挑不出半点瑕疵。
太完美了。
完美得,就像是刻意做出来的一样。
“翠桃。”
“奴婢在。”
“你方才说,这衣裳是林大小姐从前最爱穿的款式?”
“是,府里的老人都这么说。”
“那这件,是新做的,还是旧物?”
翠桃凑近了闻了闻,又摸了摸料子。
“回娘子,这料子和针线都是新的,没有半分旧气,定是新做的无疑。”
程知意心中那点疑虑,瞬间被放大了。
若是旧物,或许还能说是平阳公主偶然寻得。
可若是新做的,那便是处心积虑了。
平阳公主为何要费这么大功夫,特意去做一件仿品。
仅仅是为了设下今日这个两难的局吗。
程知意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翠桃,你立刻去一趟赵管事那里。”
程知意沉声吩咐。
“让她寻个府里信得过,眼力最好的绣娘,悄悄过来一趟。”
“另外,再派个机灵的小厮出府,去城中最好的几家绸缎庄和成衣铺打听。”
“就问,平阳公主最近可有派人去定做过这样一件月白素锦长裙。”
翠桃心中一凛,知道主子定是发现了什么,连忙应声去了。
夜色渐深。
一个年过半百的绣娘被赵管事悄悄领进了院子。
那绣娘在王府做了几十年的针线活,一双眼睛比鹰还利。
她接过那件衣裳,就着烛火,里里外外翻看了许久。
看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她才停下手,指着裙摆内侧一处不起眼的缝合处。
“娘子请看。”
程知意凑过去。
那处是裙摆的暗缝,寻常人根本不会注意。
就在那银线绣成的兰草花茎的末梢,一处与布料接合的地方。
有一根极细,几乎与布料融为一体的丝线。
若非这绣娘指出来,任谁也看不出端倪。
那不是银线,也不是白线。
而是一根,用极淡极淡的艾绿色染过的蚕丝线。
其色之浅,在月白色的锦缎上,若不凝神细看,根本无从分辨。
就在这时,派出去的小厮也回来了,带回了消息。
“回娘子,查到了。”
小厮压着声音,气息还有些不稳。
“城南那家最有名的‘云锦坊’,半月前接过公主府的一桩急单。”
“做的,就是这样一件月白素锦绣兰草的长裙。”
“听说,料子和绣样,都是公主府的侍女亲自盯着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