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爽,关中平原上翻涌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狂热。
这股狂热不为战功,不为封赏,只为那从泥土里刨出来的、沉甸甸的希望。
《巡行院快报》的最新一期,成了比任何邸报都抢手的珍宝。
驿骑所到之处,识字的人便会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一遍遍高声诵读着那串足以载入史册的数字。
“火薯,平均亩产五石二斗!”
五石二斗。
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秦人乃至天下人对“丰收”二字的全部想象。
自古以来,良田精耕,一亩能得两石粟米已是上天厚赐,值得焚香祭祖。
而今,我从海外带来的“神农遗种”,竟将这个极限翻了一倍有余。
街头巷尾,百姓的议论早已变了风向。
过去见面,问的是“你家牛喂壮实了吗?”现在,他们相互抓着胳膊,眼睛放光地问:“明年,你家地里还种麦子吗?”
争牛,是为了耕更多的地。
而现在,他们争的是一个更根本的问题——明年种什么?
这个问题,如同一阵风,从田埂吹进了村社,又从村社吹到了县衙。
终于,它汇成一股洪流,涌向了咸阳。
我的心腹,掌管赤壤堂日常事务、陛下亲授“赤壤佐吏”之职的苏禾,抱着一摞厚厚的简牍,脸上带着几分激动,几分敬畏地向我禀报:“君上,各地村正、里长联名上书,都在问:明年该种什么?大家都等着您一句话呢。”
我放下手中的毛笔,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粗糙的竹简。
每一道刻痕,都仿佛带着泥土的腥气和万民手掌的温度,微微凹陷处还沾着几粒晒干的薯屑。
我能听见远处磨坊传来的石碾低吼,夹杂着孩童追逐火薯摊贩时清脆的笑声;鼻尖萦绕着新麦烘烤后的焦香与田垄间湿润腐叶的气息。
大势已成。
我心中清楚,从这一刻起,真正能左右这片土地上稼穑生息的,不再是朝廷颁布的僵硬政令,也不是祖宗传下的陈旧经验,而是我,姜见月的一句话。
这权力,比皇帝的恩赏更重,比贵族的头衔更实。
咸阳宫的朝会之上,气氛却与民间的火热截然不同,沉闷得像一块压了千斤的铁。
丞相李斯手持笏板,躬身奏道:“陛下,火薯大穰,乃我大秦万世之基。臣以为,当即刻制定《农政十年纲要》,以律法明定各地火薯与粟麦轮种之比例,设农官监督,违者论处,以保天下粮仓稳固。”
他的话音一落,殿内顿时嗡嗡作响。
“丞相所言极是!火薯虽高产,然终非我中原正朔之粮,不可偏废主食!”一位老臣抚着长须,一脸忧心忡忡。
“不然!”另一名少壮派官员立刻反驳,“民以食为天,何来正朔之分?当以产量为先,火薯既能活万民,自当全力推广!”
“全力推广?若天下皆种火薯,一旦此物遭遇天灾绝收,岂非举国无粮?祖宗之法,轮种粟、麦、黍、稷、豆,方是长久之道!”
争论不休,引经据典,唾沫横飞。
他们谈论着“祖制”,谈论着“风险”,谈论着“平衡”,却唯独忘了去田间地头看一看,那些因为吃饱了肚子而露出笑容的百姓。
我静静地站在百官末列,冷眼旁观。
是我这个横空出世的“赤壤君”,动摇了他们世代相传的权力根基。
御座之上,嬴政始终一言不发。
这几月来,各地报上来的收成数字,十有七八经不起推敲。
唯有赤壤堂所录火薯亩产,与驿骑暗访核查结果分毫不差。
内侍低声禀报时,他正摩挲着一枚刻有“五石二斗”的铜牌——那是他命人依照姜月见所报数据特铸的试秤砝码。
他眯起眼:“此女不欺君。”
此刻,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缓缓扫过每一个人争得面红耳赤的脸,最终,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平静如水,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
终于,他抬了抬手。
喧闹的朝堂瞬间死寂。
“不必议了。”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山峦般沉重,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炬,直视着我。
“从今往后,每年谷雨之前,由赤壤君亲颁《春谕》。”
此言一出,满殿愕然。李斯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嬴政没有理会众人,继续说道:“《春谕》定新作物、定新技术、定考核之法。颁行天下,郡县乡里,一体遵行。诸卿,只需执行。”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目光依旧锁着我。
“赤壤君,你可有异议?”
我心头巨震,这已不是授权,而是托付国本!
我立刻出列,躬身欲辞:“陛下,臣一介女子,岂敢擅专农政国事……”
“站直了。”他冷然打断我,语气不容置喙。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挺直脊背。
他走下御阶,一步步向我走来,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跟随着他的脚步,汇聚在我身上,如芒在背。
他停在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玄黑常服上用金线绣出的蟠龙纹理,指尖甚至能感受到他袍角拂过的微风。
“你说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能听见,“朕已经吃下了六国,接下来这天下苍生的下一顿饭,该怎么吃,听你的安排。”
那一瞬,我所有的推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
那里没有试探,没有猜忌,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信任。
他要的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臣子,而是一个能与他并肩,撑起这庞大帝国另一半天空的同路人。
“臣,遵旨。”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
走出咸阳宫时,夜露已重,衣袖微湿。
那八个字——“奉天承运,赤壤君曰”——在我脑中反复回响,如同惊雷未歇。
回到赤壤堂,我立即命人备好案几与绢帛。
今夜不能睡。
这一纸《春谕》,将是撬动千年农耕格局的第一根杠杆。
当夜,赤壤堂内灯火通明。
我立于一张巨大的案几前,铺开一卷崭新的绢帛,亲自研墨,笔尖饱蘸。
松烟墨的苦香弥漫在空气中,烛火映照下,我的影子投在墙上,宛如执犁开垦大地的农神。
这便是《春谕》的初稿。
第一条:于关中、蜀地、江南三处,各择百亩上田,试种土豆。
此物状如鸡卵,习性类薯,或可为大秦再添一重保障。
第二条:于陇西丘陵地带,推广梯田之法。
随山就势,化坡为田,保水保土,向山要粮。
第三条:命墨鸢所辖工科,绘制风力提水之机关图纸,于北方缺水郡县试行,以风代人,引水灌溉。
每一笔落下,都能听见竹笔划过绢帛的沙沙声,像是春雨渗入干涸的土地。
墨鸢站在我身后,看着绢帛上的字迹,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竟也露出一丝忧色。
她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如此大权在握,形同半个丞相。恐招天妒,非为君上之福。”
我没有回头,目光越过窗棂,望向咸阳上空璀璨的星河。
夜风从南面吹来,带着新翻泥土的腥气,还有红薯窖藏深处散发的微甜气息。
“墨鸢,不是我拥有了权力,是真理拥有了力量。”我轻声说,“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我姜月见。他们怕的,是再也无法用‘祖宗之法不可变’这块盾牌,挡住时代前进的车轮。”
而我,就是那个负责踩下油门的人。
三更时分,我带着初稿入宫呈阅。
章台宫内依旧亮如白昼,嬴政似乎一直在等我。
他接过绢帛,逐字逐句地看下去,指尖偶尔在“土豆”、“梯田”这些新词上轻轻敲击,陷入沉思。
我以为他会修改,会质询,会加入种种制衡的条款。
然而,他从头看到尾,竟未改动一字。
他只是提起朱笔,在绢帛的末尾,在我落款的“赤壤君”三字之上,亲手添上了一行字。
那八个字,笔锋凌厉,杀伐果断,带着君临天下的霸气:
“奉天承运,赤壤君曰。”
我退至宫门外,双腿几乎发软。
守值的郎中扶了我一把,目光触及我手中那卷朱批绢帛,猛然跪地叩首。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赤壤君出宫了!”
瞬间,整条宫道两侧的值夜宦者、卫卒、更夫,纷纷伏地,默然行礼。
风吹动我的裙裾,也吹开了手中绢帛一角,那八个猩红大字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我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它,仿佛抱着一个正在苏醒的时代。
数日后,我在巡视乡里的途中,听见村塾孩童齐声诵读新编农谚。
他们踏着田埂蹦跳前行,小脚踢起细碎尘土,歌声清脆,如春水流淌:
“地里刨出金疙瘩,家家户户笑哈哈。春谕一到田里闹,姜娘子说啥,咱就照着干啥!”
我笑了。
转身回到案前,我翻开那本记录着我所有心路历程的《稷下月鉴》,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提笔写下: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那个在深宫里挣扎求生的楚国宫女,也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博取君王宠眷的赤壤君。
我是这片土地的春天。
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映着我眼中的光。
《春谕》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遍帝国每一个角落。
犹如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
三日之后,关中各县的急报雪片般纷至沓来,堆满了丞相李斯的案头。
第一封,便是来自京畿之地,咸阳令的急报,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让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帝国丞相,握着竹简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