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令称:百姓为争一卷《梯田营造图》,竟于市集聚众,险酿械斗!
闻讯者数千,堵塞县衙,皆言只信赤壤君所出之图,不认他仿。
这封急报被李斯当庭念出时,百官哗然。
我却在列班末尾,心中一片澄明。
这不是乱,是渴。
是对未来的极度渴望,烧得人失去了分寸。
就在此前三日,陛下亲颁《春谕》,诏令天下试推梯田轮作法,明言:凡阻挠新农技者,视同抗旨。那一刻,龙旗猎猎,诏音如雷,仿佛春雷劈开冻土,震动了整座章台宫。
而今百姓争图若狂,正是春种破冰之兆。
我不等嬴政发话,已出列俯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殿宇深处:陛下,臣请命巡行院,将《梯田营造图》与《轮作法歌谣》摹本万份,星夜分发关中各县乡亭,由信风使当场教习,三日内,必使人人会看,童叟能诵。
所谓等高线,在我的口中,变成了仙人拿根绳,绕着山腰画个圈,圈里一样平,种地不费劲——那画面在农夫眼前浮现:晨雾缭绕的山坡上,一根泛着微光的麻绳悬空轻荡,随山势起伏,勾勒出一圈圈平坦的耕带,如同神迹落凡;他们仿佛听见风吹过新翻的赤壤,泥土碎裂的窸窣声里,夹杂着孩童跟着信风使学唱的童谣:头年种火薯,地里养肥土。来年再种麦,麦穗沉到哭。薯后接麦不偷懒,三年收成翻一番!歌声稚嫩却坚定,在村口老槐树下回荡,连石磨都似为之停转倾听。
秦人识字者寡,但秦人会唱,会传,更会为了那沉到哭的麦穗,将这歌谣刻进骨子里——指尖抚过纸面粗糙的摹本,触感如抚摸新生的薯芽;耳畔是万人齐诵的节奏,像春汛冲刷河床;鼻尖似嗅到了蒸腾的薯香,混合着湿润的腐殖土气息——那是希望的味道。
嬴政深邃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冕旒垂珠微微晃动,光影在他脸上切割出冷峻的轮廓。
最终,只吐出一个字:
退朝途中,老臣们三两低语,目光如芒刺背。
乌云压城,暮色沉沉,仿佛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正自河东方向滚滚而来。
第二封急报,来自河东郡守。
臣,河东郡守,泣血上奏!赤壤君以一介妇人,挟奇技淫巧,行专断农事之实,废祖宗重谷之法,动摇社稷之本!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恳请陛下明察,收回《春谕》,以正视听!
奏章被内侍高声诵读,殿内针落可闻。
不少老臣抚须点头,面露赞同之色。
这是最堂皇的理由,也是最无懈可击的攻击——祖宗之法。
我垂眸不语,等着看嬴政的反应,也等着看李斯的立场。
只见李斯施施然出列,对着那封竹简轻笑一声:陛下,臣记得,当年商君推行铁犁牛耕,也有人上书,言称铁器破土,惊扰地龙,是逆天行事。如今看来,若无铁犁,何来我大秦锐士横扫六合?
他没有直接反驳,却用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将对方的逻辑釜底抽薪。
嬴政面容隐在十二旒冕之后,看不清喜怒。
他没有说对,也没有说错,只是挥了挥手,淡然道:将此奏章,送往稷下学宫,让姜大司成亲自回话。
满朝文武的目光地一下,尽数聚焦在我身上。
这是何等的信任,又是何等的捧杀!
我策马回返稷下学宫时,暮鼓正响。
身为大司成,这本是清谈讲学之所,如今却成了变法中枢。
未及换衣,内侍已捧着竹匣跪候阶下:陛下特命,河东急奏,请大司成亲阅批答。
数个时辰后,那封措辞激烈的弹劾奏章,便摆在了我案头。
我甚至没有起身,只提过朱笔,在竹简背面空白处,用冷峻的笔锋写下一行批注:
若祖制能饱黔首腹,天下何来六国饥乱?《春谕》所定条陈,皆验于皇庄上林苑三年,亩产收成、耗费人力,数据具在。请上书者不必空谈祖制,即刻亲赴田头,与我赤壤堂之账目一一对验。若有半字虚假,月见自请斧钺。
笔锋落下时,墨迹未干,指尖沾染朱砂,宛如血痕。
窗外风起,吹动檐角铜铃,叮当一声,像是为这场无声对决敲响战鼓。
我将竹简掷还给宫中内侍:拿回去,给满朝公卿都看看。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再无人敢言。
然而,明面上的攻击平息了,暗地里的刀子却更加阴毒。
傍晚,我在巡行院密档中翻检陇西地图,忽觉窗外树影微动。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那是谁。
墨鸢一身夜行衣,如鬼魅般出现在我的书房。
她从不走正门,也从不通报。
大司成,她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罕见的怒意,陇西急讯。我们试种土豆的三十亩田,一夜之间,被人纵火焚毁。当地豪族正在四处散播谣言,说此物乃,食之三代绝嗣。我派去的三名工科弟子,被乡民围堵,已断联一日,生死未卜。
我手中的笔,地一声被捏断,木刺扎入掌心,一丝温热的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案上,晕开如花。
好一个食之断嗣!
这比任何刀剑都更加歹毒,它诛的是人心,断的是希望!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寒。
轲生!
我的亲卫统领,巡行院最优等的毕业生,如标枪般的身影立刻出现在门外。
君上!
你,立刻亲率二十名最精锐的信风使,扮作雍州商队,携带百斤天赐甘露与三百斤土豆良种,秘密西行,直赴陇西。我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钉,记住,酒换口碑,种换人心。用我们的蒸馏酒,去结交那些渴望改变的村社三老;用我们的种子,去收拢那些走投无路的贫苦百姓。
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冷:另,暗遣两名影卫潜入陇西,查明弟子下落,若尚存,务必救出;若已……则取其遗稿与笔记归还,我要让天下知道,谁烧了我们的田,谁就要付出代价。
轲生双目放光,重重抱拳:遵命!三日之内,必让陇西郡只闻君上之名,不闻鬼薯之说!
五日之后,《巡行院快报》的加急增刊传遍咸阳。
上面没有报道陇西的冲突,只刊载了一则奇闻:凉州边地,有孩童竟将我派人送去的土豆,用小刀雕琢成憨态可掬的人形,小心翼翼地供奉在自家灶台前,日日祷告,唤其为姜娘子赐粮娃娃。
快报的末尾,还附上了一位陇西老农的泣血自述。
他对着巡行院的记录史官,跪在被烧成焦炭的田埂上,捶胸顿足:老汉我那三岁的孙儿,便是靠着去岁君上赐下的火薯才活过了寒冬!如今这帮天杀的贼人,竟敢毁我等活命的新种,此仇不共戴天!我等自发结成护田队,日夜巡守,谁敢再动一根薯苗,我等便与他拼命!
民心可用,其势已成。
我立刻抓住这个时机,连夜写就奏章,奏请嬴政:于天下三十六郡,设农察使一职,每郡十二员,不入地方官秩,直隶于我稷下学宫。
其权责有二:巡查各地耕政,纠劾懒政怠政、阻挠新法者;传授农技,收集民意,直达天听。
最关键的是最后一句:请陛下特许农察使持节,遇有七品以下官吏公然违抗《春谕》、暴力阻挠农事者,可当场褫夺其职,收押待审,七日内奏报咸阳复核。
第二日早朝,嬴政览毕奏章,沉默了许久。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驳回这过于骇人的权力时,他却将竹简重重拍在御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准奏!
夜深人静,我独坐灯下,翻阅着那本记录我穿越以来所有心路历程的《稷下月鉴》。
看着上面从最初的恐惧、谨慎,到后来的试探、谋划,直至今日的杀伐决断,恍如隔世。
忽然,指尖触到袖口内衬异样——探手一摸,竟是一片被精心压平晒干的火薯叶。
叶片背面,用细如蚊足的墨迹,写着一行小字,是我的心腹苏禾的笔迹:大司成,南郡三百村社,翘首以盼,等您定下明年,田里该种什么。
我将那片叶子举到烛火前,火光透映,脉络如大地沟渠,字迹似血染成。
这薄薄的一片叶,比泰山更重——它不是信物,而是千万双望着天空的眼睛,是冻土中挣扎出土的新芽,是一个时代对我发出的叩问。
窗外,星垂平野,旷远无垠。
远处隐约传来巡夜信风使交接时特有的呼哨声,短促而有力,像这帝国的脉搏,一声声敲在寂静的夜里,也敲在我心头。
我凝视着那行小字,久久不能言语。
三百个村落,数十万人的命运,竟系于我笔下一纸章程。
他们不信官府,不信祖宗,只信一个女人带来的。
这份信任,重逾千钧。
我吹亮烛火,铺开一卷素帛,提笔续写《春谕·实施细则》。
在所有条文的最后,我用从未有过的凌厉笔锋,加注了最后一行血色朱批:
凡以任何形式、任何理由,阻碍农事革新者,农察使不必请旨,依大秦律与春谕之法,当场褫夺其职,收押待审。
明日早朝,我要让整个大秦帝国的所有官员都明白一件事。
春天,只能由懂得土地的人来定义。
我合上笔录,吹干墨迹。
政令的利刃已经磨好,接下来,便是要为这片土地,换上更锋利的犁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