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凛,血腥气仿佛已透过那封薄薄的密信,扑面而来。
“人呢?柳媖她们人呢?”我一把夺过轲生怀里那卷被雨水泡得走了形的简册,指尖触到的是一片冰冷湿滑,还有他肩头伤口渗出的、温热的粘稠——那血尚未凝固,顺着竹片边缘滴落在青石阶上,发出极轻的一声“嗒”,像春夜落花,却带着铁锈味。
“柳媖无事。”轲生喘着粗气,泥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砸在衣襟前,洇开一圈深色,“她将两名重伤的巡史吏藏在了山洞里,自己滚下山沟,引开了追兵。若非墨鸢大人给的铜铃引来一队巡夜的戍卒,恐怕……”
他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比任何利刃都更刺痛我的神经。
风从殿外穿廊而过,吹动檐角残灯,火光摇曳中,我看见他眼底映着未熄的惊惶,如同困兽。
我连夜提灯,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卷几乎散架的竹简。
灯焰噼啪一响,焦油味混着湿竹的气息扑鼻而来。
上面的字迹已被水浸得模糊不清,墨迹如虫爬般扭曲,可有一张夹在其中的绢布,因材质不同而幸免于难。
那是一张潦草的手绘地图,线条歪歪扭扭,却精准地标注了南陵县境内十五处从未上报郡府的田产,旁边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亩数、产出——指尖抚过那些细小文字,纸面粗糙微涩,仿佛能触到每一笔书写时的颤抖与隐秘。
最大的一块,赫然写着“三千亩”。
我的呼吸骤然一滞。这已不是偷税漏税,这是在国中自立一国!
而更让我遍体生寒的,是图上用朱笔圈出的三个点。
一个点旁写着“已清”,位置恰是柳媖发现那三户逃籍人家的山坳——那红字浓重如凝血,笔锋狠戾,似要戳破绢面。
另两个点,分别标注着“待焚”与“再探”,指向我们设在南陵的临时驻点和另一处有巡史吏活动踪迹的村落。
指尖抚过那猩红的“已清”二字,一股寒意从脊背直窜头顶,连耳后根都泛起针扎般的凉意。
这不是简单的抗拒巡查,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灭口行动。
他们要清除的,不仅仅是账册上的名字,更是所有可能看见真相的眼睛。
若非柳媖机警,若非墨鸢那枚小小的铜铃在风雨中断续响起,如鬼魂低语引路,这张图,连同我派去的人,早已化为山间一缕青烟,了无痕迹。
次日天未亮,章台宫的朝会钟声刚刚响起,我便已一身素服,未待传召,径直闯入殿中。
百官侧目,御史的斥责声几乎脱口而出,却被我手中高举的那卷染血的竹简和那张罪证昭然的地图生生噎了回去。
我跪于玉阶之下,将绢图高举过顶,一言不发。
内侍将图呈上,嬴政的目光在图上缓缓扫过,当他看到“已清”那两个字时,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都降至冰点。
他原本靠在御座上的身躯微微前倾,眸色骤然沉郁如风暴前的死海,唇线绷成一道冷铁。
“陛下,此事蹊跷。”丞相李斯最先反应过来,他出列低声道,“南陵太守一向恭谨,或为底下胥吏利欲熏心、擅作主张,不宜动辄问罪封疆大吏,以免地方动荡。”
我冷笑一声,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敢问丞相,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胥吏,能把三千亩隐田的图纸,安安稳稳地藏在县库的暗格里?若南陵太守当真两眼一抹黑,怎么他手下的县尉,就那么‘巧’,偏偏在柳媖她们回来的那天,带着兵把山路给封了?”
不等李斯反驳,我转向殿侧侍立的轲生:“轲生,你来说!”
轲生上前一步,声如洪钟:“启禀陛下!查国史馆沿途驿站记录,南陵县尉当日调兵,南陵县寺、郡守府均无签发任何巡检、剿匪文书!此兵马调动,于制不合,于理不通!”
他每说一句,李斯的脸色便白一分。
满殿文武,鸦雀无声,只听得见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以及某位老臣袖中玉佩因手抖而碰撞的细响。
嬴政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任何人,只盯着我,眼中却仿佛燃着两簇幽冷的鬼火。
“朕准你调‘信风骑’三十人。”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持朕之节符,直入南陵。给朕把那些‘已清’的账,一笔一笔,从坟里翻出来!”
“信风骑”,那是嬴政手中最精锐的斥候,来去如风,只奉君令。
三日后,南陵县库的大门被轰然撞开。
轲生率领的信风骑如狼入羊群,在县令惊恐万状的注视下,于库房的一面夹墙之中,搜出了完整的隐田簿、数十件用于私刑的刑具,以及一封尚未寄出的密信。
那封信的收件人,竟是咸阳城中一位列侯的门客。
与此同时,惊魂初定的柳媖带着一队人,重返了那个让她险些丧命的山坳。
她没有去查问幸存的村民,而是根据一位老农颤抖的指引,在他家床底,掘出了一块早已断裂、布满泥污的石碑残片。
石碑冰冷粗糙,沾着腐土与根须,拂去泥泞后,依稀可辨“秦廿六年均田令”的字样。
那是孝文王变法,朝廷为授田于民所立的界碑,本该矗立于田间地头,昭示王法。
如今,却被人刻意凿毁,深埋地下,仿佛要将一段历史连根拔起。
我命人将那块石碑残片,与从南陵抄没来的隐田簿并列,陈列于国史馆外的长廊之上。
没有多余的解释,只在旁边立了一块木牌,上书十个大字:“此地曾无民,此田从未税。”
消息不胫而走,咸阳百姓蜂拥而至。
他们看着那块见证了朝廷恩典又被罪恶掩埋的残碑,再看看那本记录着累累硕果却从未上缴国库的账册,有人当场跪地,朝着皇宫的方向痛哭失声,更多的人则是在长久的默然之后,对着那块石碑,深深叩首。
那一夜,嬴政亲临国史馆。
他没有乘辇,只带了寥寥数名内侍,独自一人立于廊下,凝视着那块残碑,良久无言。
夜风吹动他的黑色袍角,灯火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跳跃的光,像熔岩在深渊中涌动。
“你说,”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们为何要毁了这块碑?”
我立于他身后三步之处,轻声答道:“回陛下,因为碑上有令,令中有民。他们怕百姓记得,自己曾受过王恩;更怕天下人记得,他们食税于无声之地。”
嬴政发出一声极低的冷笑,那笑声里淬着冰碴。
“那就让天下都记住。”他转过身,目光如剑,直刺入我眼中,“谁踩碎了百姓的脚印,朕就碾碎他的骨头!”
回宫之前,他留下了一道口谕,由内侍官悄然传入各官署:
“自即日起,凡巡史遇袭,无论生死,主谋者,诛三族;协从者,流四裔。凡巡史因此殉职者,追授子爵,其子孙三代免除徭役。”
旨意如惊雷落地,炸得整个大秦官场地动山摇。
旬日之内,十余个郡的太守竟一反常态,纷纷主动上表,自陈辖区之内积弊沉疴,请求朝廷派员核查。
来自各地的《巡检实录》如潮水般涌入国史馆,竹简堆满了整整三间屋子,墨香混杂着各地不同的水土气息——巴郡的潮湿苔味、陇西的尘土腥气、会稽的海盐咸风,交织在空气里,仿佛整座帝国正向我吐纳它的肺腑。
这本是胜利的景象,可我坐在堆积如山的简册中,一卷卷地翻阅,一连看了半月,眉头却越锁越紧。
我抽出三份奏章并排摊开:长沙、琅琊、河内,三地相隔千里,气候迥异,民生不同,可报告中竟反复出现同一句措辞:“仓廪失修,赋税难征”,连标点断句都如出一辙。
更诡异的是,所有提及“田亩”的条目,皆避谈“隐田”“豪强兼并”,仅以“旧籍散佚”轻轻带过。
我翻开一份南阳郡报,记载当地亩产“中平”,可据我所知,今岁大旱,禾苗半枯,何来“中平”?
指尖摩挲着竹片边缘,忽觉一阵异样——这些新送来的简册,削制过于规整,刀痕整齐划一,不像出自各地书吏之手,倒像是同一匠人批量所制。
我抬眼望向窗外,月光洒在那块陈列的石碑残片上,斑驳如泪痕。
他们不怕百姓不识字,只怕有人记得这块碑。
而今,他们不再毁碑,他们开始造文——用千篇一律的谎言,织一张更大的网,将真相彻底覆盖。
这些来自基层的声音,太过清晰,太过统一,清晰得就像被人精心谱写过的合唱,每一个音符都精准无比,却偏偏……少了一丝走调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