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一首被精心谱写、排练过无数次的合唱。
音调完美,节奏精准,却因为缺少了哪怕一个走调的真实音符,而显得无比虚假,甚至令人作呕。
我放下手中那份来自琅琊郡的“美文”,纸张光滑如镜,触手微凉,墨色均匀得仿佛在砚中研磨了千遍,辞藻华丽得能直接编入《楚辞》——那字句间流淌着金丝银线般的光泽,读来如钟磬齐鸣,悦耳至极。
可就在这华美乐章之中,无一字提及今岁春汛冲毁的盐田,无一句诉说百姓跪在溃堤边哭嚎的凄声。
这不再是消极抵抗,这是在用笔墨筑起一道新的长城,将咸阳与真实的天下隔绝开来。
“君上……”柳媖怯生生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她怀里抱着一摞刚整理好的誊抄稿,小小的身子几乎被竹简淹没,只露出一双兔子般惶恐又清澈的眼睛。
脚步轻细,像枯叶落在青石阶上;竹简边缘摩擦发出沙沙轻响,如同蚕食桑叶。
我抬眼望去,昏黄烛光下,她的影子缩在墙角,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芦苇。
“柳媖,你说说,什么是官体?”我冷笑一声,指尖敲了敲桌上那篇华美的谎言,“是粉饰太平,还是欺上瞒下?”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替她托住那摇摇欲坠的竹简山。
指尖触到她冰冷的手背,微微一颤,像是碰到了雪地里挣扎的小兽。
“他们不是觉得不合礼制,他们是不想说实话。真正的封锁,从来不止于刀剑,更在于篡改你的话语,让你有口难言,甚至忘了该如何说真话。”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眼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坚毅取代,像暗夜里悄然燃起的一星火苗。
我转身,径直走向国史馆深处的工坊。
廊道幽深,足音回荡,空气中浮动着陈年竹片与松烟墨混合的气息,远处还传来铜杆拨动沙盘颗粒的细微刮擦声,如虫行于骨。
墨鸢正戴着一副琉璃镜,俯身在一张巨大的沙盘前,用细长的铜杆拨动着代表军队和辎重的模型。
镜片后的眼眸冷如寒潭,映着跳动的烛火,却不带一丝温度。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头也未抬。
“我要一样东西。”我开门见山,“能逼着人说真话的东西。我要让他们没法再说那些空洞的废话。”
墨鸢停下了手中的铜杆,沉默地凝视着沙盘,仿佛在计算什么复杂的公式。
片刻,她直起身,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套崭新的竹简。
这套竹简与寻常的不同。
它更窄,更薄,每一片的背面,都用烙铁压印着细小的暗格与编号,烙痕焦黑微凸,指尖抚过时留下灼烫的记忆。
而正面,则用极细的刻刀划出了固定的栏位:时间、地点、户主姓名、田亩数(官授\/私垦)、存粮量(石\/斗)、本年赋税额(已缴\/未缴)、异常事项。
每一刀都深浅一致,线条笔直如尺量,泛着冷峻的象牙白光。
“仿军中辎重册格式。”她低声道,声音一如既往地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像青铜钟内壁共振的余音,“一千片竹简为一个标准卷,每片编号环环相扣,错一处,则全册作废。每一栏都必须填写,无事则写‘无’,不可留白。”
我接过那套竹简,指尖抚过那些冰冷的栏位,心中腾起一股快意。
那竹片边缘略带毛刺,硌着掌心,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不止是文书,这是一具精密的测谎仪。
你想用华丽的辞藻蒙混过关?
对不起,这里没有给你写赋的地方。
你想含糊其辞?
对不起,每一个数字都必须落到实处。
“还不够。”我沉声道,“工具只是骨架,我需要血肉来填充它,需要一记重锤,砸醒那些装睡的人。”
我让柳媖从那几位伤愈的巡史吏口中,逐字逐句地整理他们的口述实录。
不许加任何修饰,不许改动任何一个粗鄙的字眼,甚至连他们因疼痛而发出的呻吟、因愤怒而爆出的粗口,都要原原本本地录下来。
三日后,三份触目惊心的血肉文本摆在了我的案头。
《南陵血录》——记录了巡史吏被追杀,眼睁睁看着同伴被乱刀砍死,自己滚下山崖的全部过程。
文字歪斜颤抖,夹杂着干涸的血点,翻动时能嗅到一丝铁锈般的腥气。
《渭北饥状》——来自一位老吏的泣血之言,他亲眼见到灾民易子而食,而当地县令的粮仓里,粟米堆积如山,已经发霉。
文中多次出现墨团涂改的痕迹,那是他回忆至此,涕泪交加,执笔失控所致。
《云梦逃户记》——描述了上百户农民因不堪重负,抛弃田地逃入大泽深处,宁与毒虫猛兽为伍,也不愿再为豪强服役的惨状。
字迹由起初的工整逐渐变得潦草,仿佛书写者一边记录,一边听见远方传来的哀哭。
这三份记录,字迹潦草,言辞粗鄙,充满了血腥、腐臭和绝望的气息,却比任何史书都更具力量。
当天,我在国史馆正厅设下“观文案”。
左边,悬挂着这三份血淋淋的《实录》;右边,并列挂着琅琊、南阳、河内三郡呈上的、辞藻华美却空无一物的“太平报告”。
我请来了丞相李斯,以及国子监的几位博士,名义是请他们评议,“何者可为国史蓝本”。
那几位饱读诗书的博士只看了一眼左边,便纷纷面露嫌恶之色,有人当场大袖一挥,怒斥:“粗鄙不堪!此等污秽之言,岂能入史?简直污辱典籍,有伤国体!”衣袖带风,拂起尘埃,在阳光中飞舞如灰蝶。
李斯却一言不发。
他先是细细看了右边那些他无比熟悉的官样文章,然后,他的目光移向左边,久久地,凝固在那份《渭北饥状》上。
我看见他的手在袖中微微攥紧,指节泛白,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而缓慢。
当晚,李斯的府上派人送来一张便条,上面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寥寥十六个字,笔力却仿佛要刺穿绢布:“言虽陋,事皆实;文虽野,民之喉也。”
我将便条在烛火上烧尽,火焰舔舐纸角,卷曲成黑蝶,飘落掌心尚带余温。
这位最务实的政治盟友,已经被我拉上了战车。
我连夜写就奏疏,直入章台宫。
“史不载虚文,唯录实情。请陛下颁行新式文书,凡巡史所报,必须依格填写,缺项即退。敢以骈俪美文欺瞒圣听者,以伪造诏书论处!”
次日一早,批红的奏疏便送了回来。
嬴政朱红的御笔只批了一个字:“可。”
但在那个“可”字之后,他又用更重的笔力,添上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
“朕不要看锦绣文章,要看百姓肚皮。”
新令如一道黑色闪电,划破了大秦官场的上空,一时间,地方哗然。
有郡守在私下讥讽:“赤壤君是想让天下官吏,都变成库房里打算盘的账房小吏吗?”话语如风,却藏不住背后的冷笑与敌意。
然而,君令如山。
新政推行的第一个月,便有十二名县丞,因文书三次被国史馆以“栏目缺失”为由驳回,按新律停俸半年,家门几乎被愤怒的妻子踏破。
锅碗摔地之声、妇孺哭喊之音,自坊间隐隐传来,如同暗流涌动。
更有一郡,自作聪明,试图将去年的旧文书誊抄一遍充数。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墨鸢设计的“编号连缀法”如同一张天网。
每一卷的结尾编号,必须与下一卷的开头编号严密衔接。
那份伪造的文书,在编号上出现了明显的断裂,当场败露。
我下令,将这份伪造文书的原本,连同查处结果,以《欺天者自缚》为题,刊印千份,发往全国各郡县官署。
一时间,那些曾经嘲讽我是“账房小吏”的人,噤若寒蝉。
北方诸郡渐有回音,唯岭南、闽越之地,山高路远,音书久绝,不知新令是否已达彼土。
又是一个深夜,我仍在灯下审阅着新送达的文书。
烛火噼啪轻爆,光影摇曳,墙上投下巨大而孤独的身影。
柳媖捧着一卷竹简,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像初春融雪后第一缕照进山谷的阳光。
“君上,您看这个!”
那是一份来自最偏远的岭南象郡一个不知名小县的报告。
竹简的边缘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显然书写者极为珍视,反复抚摸所致。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如同孩童初学,有好几个字都写错了,又用墨点涂掉重写,留下一个个乌黑的小疤。
然而,就是这样一份“丑陋”的文书,却一丝不苟地填满了所有栏目,甚至在“异常事项”一栏,详细记录了当地一种从未见过的水稻病害,并附上了几片烘干的病叶——叶片枯黄卷曲,轻轻一碰便簌簌落下细碎粉末,散发出淡淡的霉味。
而在整卷文书的末尾,那位小吏用更小的字,颤抖着笔画,附上了一句私人化的记录:
“吏某某谨录。家中三子饿病,今得巡史大人按新令开仓发粟,全家活命。泣书以记陛下天恩。”
我的指尖抚过那颤抖的笔画,凹陷的刻痕嵌入皮肤纹理,仿佛能感受到那位卑微书吏落笔时的温度——那温热,混着泪水的咸涩,瞬间烫伤了我的眼睛。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砸在了竹简上,洇开了一小团墨迹,像一朵突然绽放的黑花。
次日,我命人将这份来自岭南的文书,用最华美的锦缎托裱,悬挂于国史馆正堂最显眼的位置,旁边命巧匠刻下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三个字:“此乃真史。”
我同时传令天下:“今后巡史文书,不必求工,但求无欺。字丑者赏,造假者斩!”
那一刻,我站在这座由我亲手建立的、全新的史学殿堂中。
这场由笔墨掀起的革命,才刚刚开始。
而那些被新制度逼到墙角的旧日权贵们,他们的反击,也必将以一种我尚未预料的方式,更加猛烈地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