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春天来得迟缓,塞纳河畔的梧桐枝桠上终于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芽,在料峭的风中怯生生地舒展。蒙马特高地边缘的老公寓里,阳光透过擦亮的玻璃窗,将小小的客厅切割成明暗相间的几何图案。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新鲜咖啡豆的香气,还有一种名为“希望”的、微醺的气息。
苏晚坐在窗边的旧书桌前,面前摊着出版社寄来的、设计精美的《小蒲的森林奇遇》第二册封面打样。封面上的小蒲和小石头手拉着手,站在一片巨大的、脉络清晰的常青藤叶上,背景是晨曦初露、雾气氤氲的森林,充满了温暖明亮的希望感。旁边放着的,是首册加印的版税结算单,上面的数字让她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发暖。不多,但足以支撑她和念安未来一段更从容的生活,甚至…让那个拥有一间小小工作室的梦想,变得触手可及。
“maman!看!”念安像一阵小旋风从卧室冲出来,手里举着一个用硬纸板和彩色玻璃纸做成的、歪歪扭扭的“万花筒”,小脸上满是兴奋的红晕,“念安做的!里面有小花!还有星星!”
苏晚放下打样,笑着接过儿子精心制作的“科学仪器”,对着阳光眯起一只眼看去。破碎的光影在筒内旋转、折射,幻化出奇异的色彩。“哇!太神奇了!念安真是个小发明家!”她由衷地赞叹,揉乱了儿子柔软的头发。孩子的世界里,充满了最纯粹的探索和快乐,这是她用画笔和清贫守护下来的、最珍贵的宝藏。
门铃清脆地响起。
苏晚起身开门。门外站着陈哲,手里捧着一大束新鲜的白色小苍兰,清雅的香气扑面而来。他穿着米色的薄呢外套,笑容温和,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暖意。
“恭喜《小蒲》加印!”陈哲将花束递过来,目光落在苏晚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社区图书馆的儿童角都快被你的书占领了,管理员说预约借阅的名单排了好长。”
“谢谢。”苏晚接过花,脸颊微热。清雅的花香混合着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带来一种平和的舒适感。这五年,陈哲像一棵温润的常青藤,在她和念安的生活边缘无声地生长,提供着恰到好处的帮助和陪伴。他的追求如同涓涓细流,不疾不徐,带着知识分子的含蓄和尊重,从未让她感到丝毫压力。
“念安,看看陈哲叔叔给你带了什么?”陈哲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哇!”念安欢呼着扑过来。盒子里是一套更专业的儿童显微镜组件,比他之前那套简陋的工具箱高级得多。
“这是…太贵重了!”苏晚有些不安。
“一点心意,庆祝念安的科学探索更进一步。”陈哲蹲下身,温和地看着念安兴奋的小脸,“而且,这可不是白送的。周末社区科学角有个‘微观世界’主题日,念安小科学家,愿不愿意带着你的新装备去当我的小助手?”
“愿意!愿意!”念安抱着盒子,大眼睛亮得像星星,用力点头。
看着儿子雀跃的样子和陈哲温和包容的笑容,苏晚心头涌动着暖流。一种久违的、属于平凡生活的踏实感和温暖,如同春日融化的雪水,悄然浸润着她曾布满伤痕的心田。或许…这样细水长流的陪伴,这样没有惊涛骇浪的安稳,才是她和念安真正需要的未来?她看着陈哲耐心地向念安讲解显微镜的部件,阳光落在他温润的侧脸上,心头那点迟疑,似乎也在慢慢融化。
...
地球的另一端。香港,维多利亚港畔,一场由魏氏集团冠名的顶级慈善晚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宴会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浮动着名贵香水、雪茄和金钱堆砌出的浮华气息。
魏友泉站在宴会厅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前,指间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琥珀色威士忌。深黑色的高定西装将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如同冷硬的雕塑,领口挺括的白衬衫一丝不苟。他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脚下璀璨的维港夜景,游轮拖曳着长长的光带,远处中环摩天大楼的霓虹如同冰冷的星辰。繁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无形的玻璃,透不进半分温度。
“友泉。”一个保养得宜、穿着墨绿色天鹅绒旗袍、佩戴着成套帝王绿翡翠首饰的贵妇人款款走到他身边。魏夫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优雅的痕迹,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她身后半步,跟着一位穿着香槟色鱼尾礼服裙的年轻女子,林薇。她妆容精致,笑容得体,目光落在魏友泉挺括的肩背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
“妈。”魏友泉微微侧身,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情绪。
“一个人躲在这里看风景?”魏夫人目光扫过他冷硬的侧脸,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和更深的不解,“林小姐特意从伦敦飞回来参加晚宴,你倒好,把人家晾在一边。”
“魏夫人您太客气了。”林薇连忙开口,笑容温婉大方,“魏总日理万机,能见到已经是我的荣幸了。”她向前一步,与魏友泉并肩而立,看向窗外,“维港的夜景,无论看多少次,都还是这么震撼人心。”
魏友泉没有接话,甚至没有看她一眼。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片冰冷的繁华之上,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魏夫人看着儿子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头火起,却又强压下去。她挥退了侍者,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友泉,你到底还要拖到什么时候?林薇无论是家世、教养、能力,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林家和我们魏家是世交,知根知底。你父亲和我年纪都大了,魏家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你难道真要看着魏氏的未来…”她的话语点到即止,但其中的分量足以压垮任何人的神经。
继承人。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针,刺入魏友泉沉寂的心湖。
他的眼前,毫无预兆地闪过一双酷似自己的、沉静明亮的孩童眼睛。那双眼睛,属于一个叫念安的孩子,在一个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充满了画笔和科学实验气息的小公寓里,被另一个女人温柔守护着。那个孩子,才是他血脉最直接的延续,是他唯一真正意义上的“继承人”。而此刻,他的母亲,正用“继承人”这个冰冷的词汇,为一个他毫无感觉的女人铺路。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瞬间攫住了他。
“妈,”魏友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浓重的倦意,甚至…一丝几不可闻的厌烦,“我的事,我自己有数。”
“你有数?!”魏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引得附近几位宾客侧目。她立刻意识到失态,勉强压下怒火,保养得宜的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好,你有数。那至少,今晚,别让林小姐难堪?跳支舞总可以吧?就当给我和你父亲一个面子!”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钉在魏友泉脸上。
魏友泉的薄唇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线绷紧,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几乎让旁边的林薇感到呼吸困难。他沉默了几秒,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冰冷的抗拒和一种被强行逼迫的怒意。
就在魏夫人以为他会再次冷硬拒绝时,魏友泉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面向林薇,微微欠身,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疏离。他伸出戴着名贵腕表的手,掌心向上,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仿佛在完成一项与己无关的、枯燥的仪式。
“林小姐,可否赏光?”
林薇的心脏因为惊喜而狂跳起来!她脸上瞬间绽放出最完美的笑容,毫不犹豫地将带着蕾丝手套的手,轻轻放入了魏友泉冰冷干燥的掌心。
“我的荣幸,魏总。”
悠扬的华尔兹舞曲适时响起。魏友泉揽着林薇的腰,迈着精准却毫无热情的舞步滑入舞池。他的动作优雅而冷漠,每一个旋转、每一个步伐都无可挑剔,却像是在操纵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他的目光越过林薇精心打理的发髻,落在远处虚空的一点,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荒芜。
维港璀璨的灯火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旋转的舞池中投下光怪陆离的光影。衣香鬓影,笑语喧哗。魏友泉拥着怀中温香软玉的女人,在无数羡慕或探究的目光中翩翩起舞。
他的灵魂,却仿佛抽离了这喧嚣浮华的名利场,飘向了遥远的大洋彼岸,飘进了那个沐浴在春日阳光里、充满了松节油香气和童言稚语的小小公寓。
在那里,一个女人正接过另一个男人送来的花束,笑容温暖而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