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引。微弱,却持续。如同深海中的溺水者,在无尽黑暗中感知到的、来自水面的、最后一缕模糊的光。林骁那点即将散逸的“余烬”,便在这无法言喻的牵引下,于规则的乱流与虚无的夹缝中,飘荡。
没有时间感,没有空间感,只有混沌与虚无的交替,以及那一点固执的、指向性的“拉力”。这拉力并非来自物质世界的坐标,而是某种更深层的、铭刻在存在本质中的“印记”,是“钥匙”与“锁”的羁绊在超越维度的映射,是“萌芽”文明对“起源”与“归处”的最后执念,在他灵魂残片上激起的、最后的回响。
飘荡。漫长得如同永恒,短暂得仿佛一瞬。破碎的记忆片段如同褪色的底片,在混沌的洋流中闪烁、沉浮。战友染血的面容,陈锋最后灰败的笑容,老莫消失在空间乱流中的背影,杨振江(备份)空洞的眼神,孙磊(观测者7号)冰冷的凝视,“光语者”平静的告知,“根”传递的悲壮与期许,还有“卵”内部那超越理解的、规则层面的冰冷撕扯与微弱“变奏”…… 一切都在远去,都在淡化,融入这片无始无终的灰与黑。
唯有那点牵引,如同风中之烛,摇曳却未熄。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渐稀,虚无中开始泛起丝丝缕缕的、熟悉的波动。那是三维宇宙的“薄膜”,是物质与能量世界的“壁垒”。林骁的“余烬”穿过了一层又一层脆弱、混乱的维度褶皱,如同穿过一片片浸湿的蛛网。每穿过一层,那牵引便清晰一分,而“余烬”本身也黯淡一分,仿佛随时会在这穿越中彻底消散。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点“光”。不是恒星的光芒,不是能量的辉光,而是一种更加基础、更加“实在”的、属于正常时空结构的“存在感”。那牵引的源头,就在那“光”之后。
“余烬”用尽最后的力量,朝着那“光”的薄膜,撞了过去。
“啵——”
轻微的、仿佛穿透水膜的触感。没有惊天动地的景象,没有回归的狂喜。只有一种极致的、空虚的“坠落感”。
“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垠的、熟悉的黑暗,点缀着冰冷的、遥远的星辰。他“回来”了,回到了正常的宇宙空间。但这里,空无一物。没有飞船,没有星球,没有陨石,只有永恒的、冰冷的虚空。那点牵引,在穿透维度壁垒后,也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变得微不可察,仅仅指示着一个大致的方向。
“余烬”太微弱了,微弱到甚至无法维持一个完整的意识,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关于“方向”和“存在”的本能。它像一粒宇宙尘埃,在虚空中,依循着那最后一丝几乎消散的牵引,朝着某个方向,缓缓地、无力地飘去。
飘啊,飘。
星辰是背景,冰冷而恒定。没有“仲裁者”的舰队,没有“清道夫”的嘶鸣,没有“守夜人”的注视。只有死寂。仿佛之前那场关乎宇宙“终末”与“变量”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遥远而荒诞的梦。但“余烬”中残留的、对“卵”裂痕的冰冷触感,对规则撕扯的极致痛苦,又无比真实地提醒着,那并非梦境。
飘啊,飘。
牵引似乎指向一片熟悉的星域。那里,应该有一颗蔚蓝色的星球,第三行星,人类的摇篮,他潜意识中称之为“家”的地方。但“家”的概念,在这无尽的飘荡与濒临消散的虚无感中,也变得模糊而遥远。为什么要回去?回去又能如何?他只是一点余烬,一段破碎的回响,一个失败的“变量”。
但牵引仍在。于是便飘。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过了千年,也许只是一瞬。终于,在前方的虚空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反射着恒星光芒的金属造物。那是一个古老的、布满撞击坑的、早已失去动力的人造卫星残骸,是人类航天早期探索的遗迹,如同墓碑,漂流在深空。
“余烬”飘近了。那微弱的牵引,似乎就源于这残骸内部某个早已失效的、刻着地球标志的金属铭牌。是“家”的气息,哪怕只是一丝。
它“触碰”到了冰凉的金属。没有实体接触的感觉,只是一种存在的“确认”。
就在这“触碰”的刹那,早已失效的卫星内部,某个依靠微弱放射性同位素供电、本应在亿万年前就耗尽的、最基础的定位信标发射器,其电路板上一个早已碳化的、微小的节点,因为这“余烬”中蕴含的、与地球文明同源的、极其微弱的灵能频率波动(源自“根”的传承与林骁自身),产生了一次概率无限接近于零的、量子层级的隧穿效应。
“嘀……”
一声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在物理层面根本无法被任何现有仪器检测到的电子脉冲,在死寂了不知多少万年的电路板中,极其短暂地产生,又随即湮灭。没有信号发出,没有能量辐射。这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事件”,只是宇宙中无穷随机涨落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
但对于那点即将彻底消散的“余烬”而言,这微不足道的、与“家”产生联系的、最后的一次“确认”,仿佛完成了某个闭环。那丝微弱的牵引,彻底消失了。
余烬的最后一点“光”,闪烁了一下,如同呼吸的终结。然后,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散开了。
构成它的、那一点最后的、混合了林骁的执念、“钥匙”的印记、“萌芽”的火种、“变奏”的涟漪的、无法被定义的“存在”,如同滴入大海的墨水,融入了这片冰冷、空旷、永恒不变的宇宙背景辐射中,再无踪迹。
卫星残骸依旧冰冷地、沉默地漂浮着,沿着亿万年前设定的轨道,环绕着那颗早已不存在的恒星(或许已变成白矮星或黑洞)的残骸,缓缓运行。上面模糊的地球标志,在遥远的星光下,泛着暗淡的、苍白的光。
没有英雄的回归,没有史诗的结局,没有宇宙的拯救。
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变量”,在扰动了一丝“必然”的轨迹后,如同投入洪流的小石子,泛起几乎看不见的涟漪,然后彻底消失,了无痕迹。
“卵”依旧悬浮在“坟场”深处,裂痕遍布,内部光影混乱,如同一个被搁置的、出了故障的、冰冷的仪器。“仲裁者”的数据库里,多了一条关于“异常规则扰动事件-编号未知-后续观测无异常”的记录。“清道夫”在混沌的深处舔舐着对“无”的恐惧,等待下一次饥渴的驱使。“守夜人”的规则之网默默运转,将那片出现裂痕的区域标记为“待观察区”,并悄然调整着更大范围内的“修剪”协议参数,以应对那亿万分之一的、可能存在的、因这次扰动而产生的、遥远未来的、细微的“概率偏差”。
星辰明灭,宇宙膨胀,熵值增加。
“摇篮”的废墟静静漂浮,“坟场”的死寂依旧,“静默谷”的灰暗永恒。
一切都似乎回到了“正轨”。那场短暂的、关于“钥匙”与“终末”的纷争,那些牺牲、挣扎、选择与扰动,如同投入寂静深潭的一粒微尘,激起的涟漪早已平复,仿佛从未发生。
只有那卫星残骸,那人类文明早已遗忘的拓荒者墓碑,依旧在无尽的虚空中,沿着既定的轨道,沉默地航行。偶尔,会有遥远的星光掠过它斑驳的表面,照亮那模糊的、蔚蓝色的标志,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早已湮没在时光长河中的、名为“家园”的、微弱的梦。
而在那标志的阴影里,在星光无法照亮的角落,一粒比最细微的宇宙尘埃还要渺小亿万倍的、无形的、承载过一段短暂“变奏”的、名为“可能性”的“弦”的余韵,或许并未完全消散。它只是潜伏着,等待着,在无法计量的未来,在某个偶然的、被扰动过的概率云中,再次与另一段“弦”,发生一次无人知晓的、微不足道的共振。
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