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坑洼的土路,在距离那片沉寂的建筑群三百米外的一处废弃养猪场停稳。
我和顾昭亭没有交流,他熄了火,车内瞬间被凌晨四点的死寂包裹。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腐烂草叶的湿冷气息,远处静屋的轮廓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飞扬的檐角是它刺向夜空的骨刺。
这座老祠堂,镇上的人都叫它静屋,传说里面供奉着能让死人安息的神明。
高墙将它与外界彻底隔绝,门口那串黄铜铃铛更是邪乎,每到子时,必定会自己响上三声,不多不少。
老人们说,那是守门鬼在点卯,清点一夜游魂。
但我知道,这世上没有鬼,只有装神弄鬼的人。
连续三晚的蹲守,我已经用高倍望远镜和音频分析仪摸清了规律。
铃声的源头并非鬼神,而是镇西变电站。
每周特定几天,供电模式切换引起的地下电缆震动,会通过深埋的地基精准地传递到祠堂门口,引发铜铃的共振。
而今天,周五,凌晨四点十七分,就是下一次“鬼点卯”的时间。
这七分钟的窗口,是留给我们的。
顾昭亭从后座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仪器,对着围墙顶端按下开关。
我看到那几道肉眼不可见的红外线警报,在热成像仪的视野里闪烁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
“三十秒,”他声音压得极低,“干扰器只能屏蔽三十秒,之后会自动重启并触发静默警报。”
足够了。
我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的墙根,拖动着那个沉重的尸袋,滑入墙角与邻近废屋形成的狭窄侧巷。
袋子里,躺着的是我花了大价钱从黑市“回收”来的一具流浪女尸。
我亲手为她清洗,换上干净的衣物,甚至在她冰冷的手腕上,扣上了一块金属牌。
牌子是我仿照那个神秘“组织”的格式用激光雕刻机自制的,上面刻着我的姓名缩写“L.w.Z.”,但序列号,我故意错了一位,从“Z”变成了“Y”。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一个对他们内部系统的试探。
如果他们扫描后,系统自动纠正了错误的“L.w.Y.”,并以“L.w.Z.”的编号录入数据库,那就说明他们的系统权限极高,能够实时联网更新。
但如果他们照单全收,则证明整个流程存在巨大的人工核验盲区,或者,他们的终端只是一个本地数据库,依赖模糊字段进行匹配。
巷子尽头是祠堂的后门,门上有一个专门用于递送物品的金属窗口,像个冰冷的嘴。
我把尸袋用力推到窗口下,将一张打印好的A4纸压在上面,纸上是公式化的黑体字:“终审回收组移交·c级容器·状态:脑死亡”。
做完这一切,我迅速缩回巷口,整个人蜷进旁边半人高的排水沟里。
淤泥的臭味和刺骨的寒意瞬间侵袭而来,但我毫不在意。
我举起望远镜,镜头死死锁定那个金属窗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酷刑。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即将揭开谜底的亢奋。
十分钟,整整十分钟,就在我的耐心快要耗尽时,门内终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像是踩在光滑的石板上。
“咔哒。”
金属窗口被从内侧拉开,一只戴着白色橡胶手套的手伸了出来,将那张A4纸拿了进去。
又过了大约一分钟,一道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响起,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凌晨却异常清晰:“身份校验中……匹配度百分之八十七,符合暂存标准,接受暂存。”
我的呼吸瞬间一滞。
百分之八十七!
这个数字太微妙了,不是完全匹配,但又高到足以让他们接收。
他们果然上钩了!
紧接着,门缝里滑出一张蓝色的不干胶标签,那只手精准地将它贴在尸袋最显眼的位置。
我立刻调整望远镜的焦距,看清了标签上的字:“待覆模·序列等待区”。
而在标签的右下角,是一个复杂的二维码。
就在看清它的瞬间,我的大脑仿佛变成了一台高速扫描仪,那繁复的黑白方块结构被瞬间分解、记忆、重组,牢牢刻印在脑海里。
只要给我一支笔和一张纸,我随时能将它分毫不差地复刻出来。
这就是我的“金手指”,一种近乎病态的瞬时记忆与解析能力。
更重要的是,他们接受了错误的编号。
这说明我的第二个猜测是对的:他们的系统并不联网实时验证,或者说,验证的权限被严格限制在某个层级,底层的接收程序只负责模糊匹配。
这是一个巨大的漏洞。
金属窗口关闭,后门内再次恢复死寂。
我不敢动,直到又过了五分钟,确认再无任何动静,才和顾昭亭悄无声息地撤离。
返回的路上,车内依旧沉默,但气氛已经截然不同。
就在我们即将拐出小镇的土路时,顾昭亭突然猛打方向盘,将车甩进路边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丛里,同时一把将我的头按了下去。
“别动!”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束刺眼的车灯从我们刚刚离开的方向扫了过来。
一辆黑色的皮卡从祠堂后门那条小路缓缓驶出,车速不快,但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充满了力量。
车顶被改装过,加装了一个巨大的特制冷藏箱,箱体上印着一行字,即使在夜色中也清晰可见:“市文化馆非遗项目运输专用”。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辆车……我见过。
在我偷偷潜入许明远家搜查他遗物时,曾在他书房的抽屉里发现过一本车辆登记册,上面就有同类型皮卡的照片。
而那本登记册的归属单位,是一个叫做“民俗保护协会”的组织。
我死死盯着那辆车,努力想看清车牌,但上面糊满了泥浆,根本无法辨认。
然而,一个更让我遍体生寒的记忆片段浮现在脑海中——那个“民俗保护协会”的会长,是镇上中学的退休校长。
而那位校长,正是七年前,亲自写推荐信,让父母双亡的许明远借住到我家的那个人。
一瞬间,所有零散的线索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猛然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而恐怖的闭环。
许明远、退休校长、民俗保护协会、静屋、冷藏运输车……它们之间,存在着一条我此前从未看清的黑色链条。
皮卡车渐行渐远,直到车灯彻底消失在夜幕的尽头,顾昭亭才松开我,重新发动了汽车。
黎明前,我坐在供销社二楼的阁楼地板上,窗外微熹的天光勾勒出远方静屋的剪影。
我没有开灯,借着这朦胧的光,用一支铅笔在泛黄的草稿纸上飞快地绘制着什么。
那是我凭着记忆画出的静屋平面图。
小时候,我经常被姥姥叫去祠堂帮忙整理族谱,那里的每一个房间,每一条走廊,我都了如指掌。
我清楚地记得,祠堂的正下方有一个巨大的地窖,原本是用来存放历代祖先牌位的。
后来因为地窖过于潮湿,牌位便被移到了楼上,地窖也就此被封存。
可是现在,每晚我都能通过高灵敏度的拾音器,听到从那个方向传来微弱的压缩机运转声——那是冷气管道独有的声音。
我的笔尖在图纸上移动,标出记忆中的通风口位置、监控摄像头的盲区,最后,停在唯一通往地下的那处楼梯拐角。
那里,供奉着一尊小小的泥塑童子,面朝墙壁,姿势诡异。
镇上的老人叫它“镇魂使”。
一个被我遗忘多年的童年故事,此刻却无比清晰地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祠堂里的镇魂使,不吃香火供奉,它只吃一样东西——“替身的眼泪”。
我握着铅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股寒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脏。
躲在外面窥探,我能得到的线索已经到了极限。
下一步,我必须进去。
不是作为闯入者,而是要让自己,成为那个被他们主动接纳的“替身”。
可问题是……如果我是替身,那么,谁才是那个需要我来替代的、真正的祭品?
窗外,第一缕阳光终于挣脱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在静屋黑色的飞檐上。
那串昨夜未响的铜铃,在晨风中无声地晃动着,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我的计划已经有了雏形,大胆、疯狂,甚至可以说是自取灭亡。
但在执行之前,还有最关键的一步。
我的目光从图纸上移开,落向桌角那台昨晚用来拍摄的相机。
我深吸一口气,脑中盘旋的不再是宏大的计划,而是一个具体的、冰冷的图像。
这盘棋的第一步,不是冲锋,而是破译。
破译那个在黑暗中,他们亲手递给我的、无声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