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那醉意朦胧下锐利如刀的一瞥，如同冰锥刺入云暮的心底，让她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
他果然知道！
那夜冷宫之外，掉落玉佩，绝非偶然！
一股寒意夹杂着被看穿的不适瞬间窜遍全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大对手盯上的、近乎战栗的兴奋。她迅速垂眸，掩去眼底所有情绪，恢复了那副怯懦畏缩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目光交汇只是靖王殿下醉眼昏花下的无意扫视。
殿内，因萧衍的“失仪”而引起的骚动渐渐平息。皇帝显然不愿在宴席上过多斥责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以免更失皇家体面，只阴沉着脸训斥了几句，便挥手让他入座。
萧衍笑嘻嘻地，浑不在意地谢恩，踉跄着走到属于自己的席位，几乎是瘫坐下去，立刻又自顾自地斟酒，一副继续沉溺酒乡的荒唐相。只是那偶尔掠过云暮方向的眼神，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和……玩味。
云暮如坐针毡，却不得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能感觉到，有一张无形的网，似乎正朝着她悄然撒下。而撒网的人，极可能就是这位看似荒唐的靖王。
宫宴继续进行，歌舞升平，暗流涌动。
云暮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默默观察着殿中众人。她能感觉到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除了那位高坐上首、已晋升为柔妃的庶妹沈月柔，带着毫不掩饰的嫉恨与鄙夷之外，还有同住在揽月轩附近、位份稍高于她的两位选侍——林选侍和赵选侍。这两人白日里就没少受春桃和小平的挑唆，对云暮这个“病弱占地方”的采女颇为不满。
果然，宴至中途，林选侍忽然用手帕掩着嘴，惊呼一声：“哎呀！我的珍珠耳坠怎么不见了？那可是母亲赠我的及笄礼！”
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席位间颇为清晰，顿时引来了附近几个妃嫔和女官的注意。
赵选侍立刻附和：“姐姐莫急，仔细找找，可是落在哪里了？方才我好像看见……”她话语一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云暮所在的方向，“看见沈采女似乎往姐姐那边去过……”
瞬间，几道怀疑的目光齐刷刷射向云暮。
云暮心中冷笑，果然来了。这等拙劣的栽赃手段，在后宅之中她都见识过不知凡几。
她抬起头，脸上适时的露出几分惊慌和无措，声音细弱带着颤音：“赵选侍何出此言？臣女一直在此安坐，未曾离开过席位，更不曾靠近林选侍那边……许是……许是赵选侍看错了？”
“看错了？”林选侍柳眉倒竖，语气尖刻，“难不成是我冤枉你了？我那耳坠价值不菲，莫非是你见财起意？”她说着，竟直接对掌管此片区域秩序的管事嬷嬷道：“嬷嬷，为了证明清白，可否搜一搜沈采女的身上和随身物品？”
搜身？这对于宫妃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若真被搜了，无论有无赃物，云暮在这后宫都将颜面扫地，彻底沦为笑柄。
管事嬷嬷面露难色，看向云暮。在场不少人也觉得林选侍此举有些过了，但碍于其家世和位份，无人出声。
沈月柔在上首优雅地抿着酒，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冷笑。
云暮眼圈微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身体微微发抖，更显得弱不禁风。她怯生生地看向管事嬷嬷，声音带着哭腔：“嬷嬷明鉴……臣女入宫时日尚短，谨守本分，断不敢行此苟且之事……只是……只是搜身之事实在……若嬷嬷执意要搜，能否也一并查看一下诸位姐妹的席位附近？许是耳坠不慎滚落到何处，被哪位姐妹不小心踢到角落了呢？免得……免得冤枉了好人，也……也寒了人心……”
她这番话，说得极其卑微，却又合情合理。既表明了自己的无辜和委屈，又将“搜查范围”扩大，看似是为了公平，实则将了林选侍和赵选侍一军——你们口口声声说耳坠珍贵，又怀疑我，那为了找到耳坠，大家都查查，很公平吧？若只搜我一人，岂不是显得你们刻意针对？
果然，此言一出，林选侍和赵选侍脸色微变。她们本意只是羞辱云暮，若真要搜查附近所有席位，难免不会节外生枝。
管事嬷嬷也觉得此法更为稳妥，既能查明真相，也不至于太过得罪人。她征得了上位妃嫔的默许后，便吩咐宫女仔细搜查林选侍、赵选侍以及云暮席位附近的地面、案几下等位置。
云暮垂着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在她方才垂眸掩饰的瞬间，早已凭借超群的目力和对角度力量的精准控制，将一枚从自己衣裙上悄悄扯下的、与林选侍耳坠上珍珠大小颜色相近（但细看质地迥异）的备用扣子，用巧劲弹射到了赵选侍席位下方，一个容易被忽略、却又能在仔细搜查时被发现的角落。
果然，不过片刻，一个宫女便在赵选侍的案几腿旁，发现了那枚“珍珠”！
“找到了！在这里！”宫女举起那枚扣子。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在赵选侍身上！
赵选侍脸色瞬间煞白，结结巴巴道：“这……这不是我的……这不是林姐姐的耳坠！”
管事嬷嬷接过那扣子仔细一看，皱眉道：“这并非珍珠，只是寻常衣扣。”她目光锐利地看向赵选侍和林选侍，“二位选侍，这作何解释？”
林选侍也慌了神：“这……这分明不是我的耳坠！我的耳坠是东珠！这……”
云暮适时地抬起头，眼中含泪，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委屈：“原来……原来是个误会……许是赵选侍方才看错了，或是这扣子不知从谁衣物上脱落，滚到了赵选侍席下……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只要证明臣女清白，臣女就心满意足了……”她说着，还轻轻咳嗽了两声，更显楚楚可怜。
这一下，风向立转。
众人看向林、赵二人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了然。原来是这两人联手陷害，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暴露了自己，还差点冤枉了这病弱可怜的沈采女。
林选侍和赵选侍百口莫辩，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法解释那扣子的来源，只能在管事嬷嬷严厉的目光和众人窃窃私语中，灰头土脸地认错，悻悻退下。
沈月柔的脸色也阴沉下来，狠狠瞪了云暮一眼，却无可奈何。
一场风波，被云暮四两拨千斤，巧妙化解。她不仅洗清了嫌疑，还让陷害者自食其果，在众人面前博得了同情，初步立住了虽柔弱却不任人欺凌的印象。
宫宴接近尾声，云暮借口身体不适，提前告退。她扶着额头，脚步虚浮地走出麟德殿，仿佛刚才一番“惊吓”和“委屈”耗尽了她的心力。
夜晚的宫道寂静而漫长，只有引路宫女手中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晕。
行至一处岔路口，临近御花园，旁边是一座精致的观景水榭。此时水榭中竟隐约传来丝竹声和女子的娇笑声，似乎有人在此私宴。
云暮不欲多事，正想快步离开，却听水榭方向传来一个略带慵懒和戏谑的熟悉声音：
“哟，这不是那位……受了天大委屈的沈采女么？怎么，宴席还未散，就急着回去躲起来哭了？”
云暮脚步一顿，心头猛地一跳。
是萧衍！
他怎么会在这里？麟德殿的宴席，他明明还在……
她回过头，只见萧衍斜倚在水榭的朱漆栏杆上，手中拎着一个酒壶，衣襟依旧微敞，俊美的脸上带着醺然的红晕，眼神却比在麟德殿时清明了许多，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身边并无歌姬，只有两个垂手侍立的小太监。
云暮立刻垂下头，敛衽行礼，声音细弱惶恐：“臣女参见靖王殿下。臣女……臣女只是身子不适，先行告退，并非……并非哭泣。”
“身子不适？”萧衍踱步上前，带着一身酒气，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本王看你方才在殿上，可是伶牙俐齿得很呐。三言两语，就把那两个蠢货耍得团团转，还博尽了同情。”
他的话语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嘲弄。
云暮心中警铃大作，他果然一直在观察她！她维持着瑟缩的姿态，低声道：“殿下谬赞了……臣女只是……只是实话实说，幸得嬷嬷明察……”
“实话实说？”萧衍低笑一声，忽然俯身靠近，温热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在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般的危险，“那冷宫之夜，沈采女也是‘实话实说’，才从那个……连本王手下精锐都一时拿不下的黑衣人手中，全身而退的么？”
云暮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果然知道！他不仅知道那夜冷宫外的是她，他甚至知道黑衣人的存在，以及……她与黑衣人交过手！
他到底知道多少？！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四肢冰凉。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尖冰凉。是继续伪装，还是……
她猛地抬头，撞入萧衍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里，那里没有丝毫醉意，只有洞悉一切的锐利和掌控全局的从容。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两人之间凝固。
云暮看到了他眼底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找到了同类般的、极具侵略性的兴趣。
她心念电转，瞬间做出了决断。
继续在他面前装柔弱，已然毫无意义，甚至可能引来更深的探究和掌控。不如……适当露出一点爪牙，反而能争取主动。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虽然依旧是那副苍白病弱的容貌，但眼底的怯懦和惶恐却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近乎冰冷的坦然。
她微微退后半步，拉开些许距离，声音依旧不高，却不再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王爷消息灵通，臣女佩服。只是不知王爷深夜在此，是特意等候臣女，还是……巧合？”
萧衍看着她瞬间的气质转变，眼中掠过一丝毫不意外的欣赏，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几分痞气：“你说呢？本王对你的‘病’，可是好奇得很。”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语气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沈采女，或者说……听风楼的主人，我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