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村,鹰嘴岩下。
雨是后半夜停的。天明时分,山涧的水流依旧湍急浑浊,裹挟着断枝落叶和泥沙,哗哗作响。几个胆大心细的村民,腰间缠着麻绳,手里拿着长杆,沿着湿滑的崖壁和涧边仔细搜寻。
“在这儿!”一声惊呼打破了山涧的沉闷。
在一处被水流冲刷出的浅滩乱石间,王翠花的身体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趴伏着,早已僵硬。她身上的破衣烂衫被树枝岩石挂得不成样子,头发散乱地贴在青白的脸上,眼睛圆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还凝固着坠崖那一刻的惊恐与不甘。而在她前方几步远,被一丛灌木半挡着的,是一个小小的、浸透了水的襁褓。
一个老成的村民小心上前,用长杆轻轻拨开灌木,只看了一眼,便沉重地摇了摇头。襁褓散开,里面那小小的身躯,同样没有了声息。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地传回了村里。
冷家老宅里,江氏正红着眼圈,给哭闹找“弟弟”的大宝二宝蒸鸡蛋羹。昨夜惊魂,老两口几乎没合眼,孩子被偷的恐惧和后怕,让他们瞬间像是又老了几岁。冷山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当里正带着两个村民,面色凝重地走进来时,屋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在鹰嘴岩下找到了。王翠花,和……孩子。都没了。”里正的声音干涩,尽量说得简短。
江氏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蛋羹溅了一地。她身体晃了晃,被旁边的冷大河媳妇周桂香一把扶住。
“我的……我的孙儿啊……”江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眼泪夺眶而出,不是为王翠花,而是为那个她亲手带得白白胖胖会冲她笑的小孙儿。那是老二的骨血,是冷家的根苗啊!
冷山拿着烟杆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烟锅里的火星掉在手背上,烫了一下,他却浑然不觉。他猛地站起来,又无力地跌坐回去,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痛惜、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哽在他的喉咙里。
很快,得到消息的凌初瑶也过来了。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棉布衣裙,发间只簪了支木簪,脸上没什么表情。听完里正的叙述,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悲痛欲绝的公婆,最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人既没了,后事如何料理,爹娘和里正叔商量着办吧。孩子……总归是冷家的血脉,找个好地方,好好安葬。”
她没有落泪,也没有咒骂。王翠花的结局在她意料之外,却又在某种因果之中。对于那个无辜夭折的婴儿,她心中有一丝叹息,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漠然。自作孽,不可活。这话在村民间低声传递着,唏嘘感慨中,带着警示的意味。好好一个家,折腾到家破人亡,怪谁呢?
大王庄,王大山家。
消息是晌午过后,一个从清河村那边过来的货郎带过来的。货郎在村口大树下歇脚,闲谈间当奇闻说了出来:“……听说那媳妇疯了,偷自己娃,结果掉下鹰嘴岩,一尸两命!啧啧,真惨,也真能作!”
这话一阵风似的刮进了赵氏的耳朵里。她正在院里晾衣服,手里的湿衣服“啪嗒”掉回盆中,水花溅了一身。她脸色先是一白,随即涌上一股恼怒和恐慌交织的青色。
“这个丧门星!晦气东西!”赵氏咬着后槽牙,低低骂了一句,三角眼里全是嫌恶和算计。她左右看看,连忙把盆端回屋里,心神不宁地盘算起来。
王大山从地里回来,刚进门,就被赵氏一把扯到里屋。
“出事了!王翠花那个作死的,偷孩子掉崖摔死了!连孩子也没了!”赵氏急急说道。
王大山一愣,脸上掠过一丝复杂,但很快就被担忧取代:“死了?那……冷家那边会不会……”
“就怕这个!”赵氏拍着大腿,“人是咱们怂恿……不是,是咱们这儿跑出去的!谁知道她会不会临死乱咬?冷家现在可不得了,那个凌初瑶是乡君!要是怪到咱们头上,说是咱们指使的,那可要吃官司的!”
她越说越怕,在屋里团团转:“不行!不能让他们连累咱们!趁现在消息还没传开,赶紧的!”
她风风火火冲出去,直奔后院柴房。
柴房里,冷二江正呆呆地坐着,望着唯一一扇小窗外巴掌大的天空,眼神空洞。二妹和幺妹蜷缩在角落的稻草上,幺妹似乎有点发热,小脸通红,昏昏沉沉地睡着,二妹正用一块破布蘸了凉水,小心地给她擦额头。
“砰!”柴房破门被大力推开,撞在墙上。
赵氏叉着腰站在门口,脸上再没有半点往日哪怕虚伪的客气,只剩下赤裸裸的厌弃和急于撇清的狠绝。
“滚!你们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她尖利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刮进来。
冷二江木然地转过头,似乎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
二妹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破布掉在地上。
“还愣着干什么?聋了?”赵氏上前几步,指着冷二江的鼻子,“你那晦气的婆娘,偷人家孩子,自己摔死不算,还把孩子也害死了!我们王家可担不起这罪过,容不下你们这些瘟神!赶紧收拾你们那点破烂,滚得越远越好!别脏了我家的地!”
冷二江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婆娘……死了?孩子……也死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麻木的空白吞噬了他,连悲伤都显得迟钝。
“舅妈……娘……娘怎么了?”二妹颤抖着问,小脸上满是惊恐。
“死了!掉下山崖摔死了!”赵氏不耐烦地吼道,“少废话,快滚!” 她看着冷二江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火大,又瞥见角落里似乎生病的幺妹,更是觉得晦气冲天,“快点!别磨蹭!再不走,我拿扫帚赶了!”
王大山跟了过来,站在赵氏身后,搓着手,脸上有些尴尬和不忍,但在赵氏恶狠狠的眼刀下,终究是偏过头,没吭声。
赵氏见他这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冲进柴房,将王翠花留下的那个破包袱和两床硬邦邦的薄被胡乱卷起来,一股脑塞到冷二江怀里,然后粗暴地拉起二妹,又去扯昏睡的幺妹:“起来!都给我起来滚!”
“孩子病了……”冷二江终于嘶哑地挤出几个字。
“病了关我屁事!死在家里更晦气!”赵氏毫不留情,几乎是将幺妹拖了起来。幺妹被惊醒,迷迷糊糊地哭起来。
“走!走!别在我家哭丧!”赵氏连推带搡,将抱着破烂行李、神情呆滞的冷二江,和两个吓得瑟瑟发抖、哭泣不止的女孩,一起推出了柴房,又径直推出了院门。
“啪!”一声巨响,王家的大门在冷二江父子三人身后紧紧关上,还传来了上门闩的声音。
冷二江抱着包袱,站在陌生的村道上,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刺眼,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二妹紧紧拉着他的衣角,眼泪无声地流。幺妹站不稳,靠在他腿上小声啜泣。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曾经以为可以依靠的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挪动仿佛灌了铅的腿,一手抱着包袱,一手牵起幺妹,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走。”
去哪里?他不知道。只知道,不能再留在这里。
他们沿着土路,漫无目的地走着,离开了大王庄。身上的铜板早就被赵氏以“伙食钱”扣光了,真正的身无分文。饥饿、恐惧、病痛,还有失去一切的麻木,包裹着这父子三人。
几天后,他们流浪到了一个陌生的县城边缘。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他们,缩在街角的屋檐下,与一些真正的乞丐为伍。冷二江彻底垮了,他不再试图找活计,只是靠着墙角,眼神空洞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二妹带着病恹恹的幺妹,学着其他小乞丐的样子,伸出肮脏的小手,向着路过的人小声乞讨,得到的多半是厌恶的驱赶和零星半个冰冷的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