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县城名叫“平远”,比清河镇大上许多,但对冷二江父女三人而言,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更冷漠的囚笼。盛夏的日头毒辣辣地炙烤着青石板街面,蒸腾起一股混着尘土与腐朽气味的灼热。他们蜷缩在西城一条僻静巷口的屋檐下,这里是乞丐和流民惯常的聚集地。
最初的几天,冷二江还试图在码头或货栈找些搬运的短工。可他面黄肌瘦,神情恍惚,干的活又慢,常常被工头骂着赶走,连半个铜板都挣不到。饿得狠了,他也曾跟着二妹幺妹一起,向路人伸出颤抖的手。可当他看到那些衣着光鲜的人投来的、看蝼蚁般的鄙夷目光,听到那些不耐烦的呵斥,心里那点本就微薄的自尊便彻底粉碎了。
幺妹因前些日子的病没好利索,又在烈日下乞讨半天,中了暑气,倒在巷口发起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嘴里胡乱说着胡话。二妹急得直哭,拼命摇晃着父亲:“爹!爹!幺妹不行了!怎么办啊!”
冷二江看着小女儿痛苦的模样,又看看大女儿涕泪横流的脏脸,再摸摸自己空空如也、饿得抽搐的肚皮,一股彻底的无力和绝望如同冰冷黏腻的淤泥,将他整个人淹没、窒息。
就在这时,一个同样邋遢的老乞丐晃悠过来,手里拿着个破葫芦,浑身散发着劣质酒气。他醉眼惺忪地看了看他们,嘟囔道:“哭……哭有啥用……喝点……喝点就不知道疼,不知道饿了……” 说着,竟把葫芦递到冷二江面前。
冷二江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刺鼻的酒味冲入鼻腔。他想起货栈旁边那家最低等的酒肆,浑浊的劣酒,一个铜板能打一大碗。他看看手里二妹刚刚讨来的、仅有的两枚还带着体温的铜钱——那是好心的面摊老板娘看幺妹可怜,施舍的。
“爹……”二妹看着父亲盯着铜钱出神,下意识地攥紧了小拳头。
冷二江没看她,猛地起身,攥着那两枚铜钱,踉跄着朝巷子外跑去。不多时,他抱着一个粗陶碗回来了,碗里晃荡着大半碗浑浊发黄的液体,酒气呛人。他蹲回墙角,看也不看两个女儿,仰起头,咕咚咕咚,像喝救命水一样,将那辛辣灼热的液体灌了下去。
一股热流从喉咙烧到胃里,随即蔓延向四肢百骸。尖锐的饥饿感似乎被麻痹了,幺妹的哭泣、二妹的惊恐、路人的白眼、王翠花坠崖时扭曲的脸、赵氏关门时狠绝的嘴脸……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灼热而昏沉的迷雾中,变得模糊、扭曲,最后只剩下一种钝钝的、可以忍受的麻木。
“哈……”他长出一口酒气,眼神涣散,靠着墙壁滑坐下去,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近乎解脱的、诡异的笑容。
从那天起,冷二江变了。乞讨来的、偶尔偷摸捡破烂换来的、极少数几个铜板,不再用来买哪怕最硬最差的饼子,而是第一时间换成那种劣质的“烧刀子”。醉了,他就蜷在角落昏睡,鼾声如雷,口水横流;醒了,就眼巴巴地等着女儿们讨来下一顿“酒钱”。若讨得少了,够不上一碗酒,他便暴躁起来,浑浊的眼睛瞪着两个女儿,嘴里发出含糊的咒骂,虽然从未真正动手打她们,但那眼神里的怨毒和依赖扭曲成的戾气,比打骂更让二妹和幺妹恐惧。
生活的重担,彻底压在了两个不到十岁的女孩肩上。二妹成了这个小“家”实际的支撑。她学着其他老乞丐的样子,去饭馆后门的泔水桶边守着,捡些相对干净的残羹冷炙;在街市散场后,飞快地捡拾地上烂掉的菜叶、偶尔遗落的干粮渣;更主要的是,她必须带着病后愈发虚弱的幺妹,在烈日或暴雨中,向每一个可能的路人伸出小手,说着千篇一律哀求的话。
“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老爷太太,可怜可怜我妹妹吧,她病了……”
她们瘦得皮包骨头,头发枯黄打结,满是污垢的小脸上只剩下一双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面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恐惧、疲惫和一丝残留的求生欲。她们常被其他大乞丐欺负,抢走好不容易讨来的食物或铜板;被路过的顽童扔石子、学她们乞讨的样子嘲笑;被店铺伙计像赶苍蝇一样驱赶。
幺妹的身体时好时坏,发热咳嗽是常事。二妹好不容易讨到半个还算新鲜的馒头,小心翼翼地藏着想留给妹妹,却被一个醉醺醺的流浪汉发现抢走。幺妹饿得直哭,二妹抱着妹妹,躲在破庙的角落里,眼泪无声地流了一夜。而她们的父亲,就在不远处烂醉如泥,对这一切毫无知觉。
不过数日,冷二江的酒瘾越来越大,身体却越来越垮。他脸颊深陷,眼窝发黑,手脚时常不受控制地颤抖,只有灌下酒去的那一刻才能平静片刻。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眼神清明时,看着两个女儿像小老鼠一样瑟缩在角落,捡拾着别人丢弃的破烂,眼里会闪过一丝极快掠过的痛苦,但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和逃避取代。他不问她们冷不冷,饿不饿,仿佛她们只是两个会给他带来“酒钱”的模糊影子。
这天,不知是谁扔了半个酒囊,里面还剩些底子。冷二江如获至宝,抢也似的抓过来,对着嘴猛灌。那酒似乎比平日更劣,更冲。他喝完后,靠在冰冷的墙角,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眼神渐渐涣散,嘴里含糊地念叨着什么,仔细听,好像是“翠花……儿子……家……”
声音渐低,终至无声。
二妹和幺妹以为他又像往常一样醉死过去了,便相互依偎着,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瑟瑟发抖地试图入睡。深秋的夜寒,透过单薄的破衣,侵蚀着她们小小的身体。
直到第二天晌午,日头升高,巷口渐渐有了人声,冷二江还是一动不动。有路过的乞丐觉得不对劲,上前踢了踢他,毫无反应。再一探鼻息,早已冰凉僵硬。
“死人了!”乞丐惊叫起来。
很快,地保带着两个差役来了。围观的人指指点点,捂鼻皱眉。差役皱着眉,草草检查了一下这具蜷缩的、散发着浓重酒气和馊臭的乞丐尸体,在他那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衣襟内里,勉强辨认出用褪色丝线歪歪扭扭绣着的三个字——“清河村”。大约是王翠花早年缝上去的。
“又是流乞,醉死的。记录一下,通知原籍。”一个年长的差役摇摇头,吩咐道。这类事情在城里并不鲜见。
平远县衙的文书按流程发出了协查通告。几经周转,这份写着“无名男尸,疑为清河村人,酗酒冻毙”的薄纸,数日后摆在了清河村里正的案头。
里正看着那描述,叹了口气,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他拿着文书,先去了冷家老宅。
冷山和江氏听闻二儿子竟落得如此下场,一个醉死街头的乞丐,半晌说不出话。江氏捂着心口,老泪纵横,这次,泪水里多了许多复杂的滋味,有心痛,有悲哀,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力与灰败。冷山闭着眼,重重地捶了两下自己的腿,良久,才嘶哑道:“作孽啊……都是自己作的孽!”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凌初瑶耳中。她正在新宅的书房里看“小末”整理出的本地物产资料,闻言,只是微微抬了下眼,手中炭笔在纸上轻轻一顿,留下一个小墨点。
“知道了。”她语气平静无波。对于冷二江,她早已无感。路是自己选的,结局也只能自己承受。
倒是冷大河,蹲在自家院门口,闷着头抽了半晌旱烟。周桂香坐在旁边纳鞋底,时不时看看丈夫紧锁的眉头。
“他爹,”周桂香轻声开口,“二叔是没了,可……二妹和幺妹那两个丫头,听说还在平远县那边流浪呢。才多大点孩子,这……”
冷大河狠狠吸了口烟,烟雾笼罩着他憨厚却布满愁容的脸:“我知道……那是咱侄女。身上流着老冷家的血。二弟混账,翠花狠毒,可孩子……孩子没罪啊。”他抬起头,眼里有不忍,“看着她们在外头……我这心里头,堵得慌。”
“可接回来……”周桂香有些迟疑,“咱们家日子刚松快点,大丫二丫也大了……再说,那俩孩子,在外头待了这些时日,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顾虑啥。”冷大河打断她,语气却很坚定,“孩子还小,能学成啥样,得看大人咋教。咱爹娘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我是老大,这事……我得管。”
周桂香看着丈夫眼中难得一见的决断,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你是当家的,你说管,咱就管。只是这路费,还有接回来后的吃穿……”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清凌凌的声音:“大哥,大嫂在家吗?”
是凌初瑶。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身边只跟着蹦蹦跳跳的二宝冷君瑜。
冷大河和周桂香连忙起身。凌初瑶走进院子,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开门见山:“里正叔跟我说了。大哥是不是想把二妹幺妹接回来?”
冷大河有些局促地搓搓手:“四弟妹,我是有这个念头……那毕竟是……”
“接回来吧。”凌初瑶干脆利落地说,“孩子无辜,流落在外不是办法。路费和接回来以后的嚼用,我出。”她顿了顿,看着冷大河夫妇,“人接回来后,就养在大哥大嫂这里。怎么教,是你们的事。我只一点,冷家不养忘恩负义、不明事理的人。过去的事,该忘的得忘,该记住的教训,也得记住。”
她的话清晰冷静,没有多余的同情,却给出了最实际的解决方式。恩怨分明,泾渭分明。
冷大河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感激和释然,重重点头:“诶!四弟妹,你放心!我一定把她们好好带回来,好好教!”
周桂香也松了口气,连忙道:“多谢四弟妹。”
凌初瑶微微颔首,没再多言,牵着二宝转身离开。阳光将她素雅的衣裙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边,与这农家小院的纷扰愁绪,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却实实在在的界限。
冷大河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里正给的文书地址,长长舒了口气,对周桂香道:“我明天就去平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