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三天三夜,仍未停歇。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死寂的白。寒风像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呼啸着掠过被炮火犁过无数遍的荒原,卷起地面坚硬的雪粒,抽打在一切凸起的物体上——残破的战壕边缘、冻僵的尸体、以及那些还勉强活着、蜷缩在废墟和散兵坑里的人们脸上。
这里是以陈官庄为中心,一块东西不足十里、南北仅五里的狭小区域。地图上,它被红色的箭头死死箍住,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收缩的绞索。而在现实中,它是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杜聿明集团三十万大军的最后葬身之地。
楚云飞派出的“旋风”突击队幸存队员带回来的消息,远不足以描绘此地的惨状万分之一。只有亲身置于这片冰雪地狱,才能理解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寒冷,是第一个刽子手。 气温长期维持在零下十几度,夜晚更是能冻裂钢铁。士兵们穿着早已被泥雪浸透、冻得硬邦邦的单薄棉军装,像裹着一层冰甲。很多人没有棉鞋,只能用破布烂草包裹着冻得乌紫的双脚,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篝火是奢望,所有能烧的东西——门窗、家具、甚至枪托——早已在最初的几天里烧光了。夜晚,人们只能挤在一起,靠微弱的体温相互取暖,每天清晨,都有成片的人再也无法醒来,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被冻成了僵硬的冰雕。
饥饿,是第二个恶魔。 空投?那只是南京电台里欺骗人心的童话。偶尔有飞机掠过云端,扔下的少量物资,大多飘到了华东野战军的阵地上,或者落入这片死亡区域的中心,引发饿疯了的士兵们如同野兽般的哄抢和火并。粮食早已断绝。骡马杀光了,就开始挖埋在地下的冻萝卜根,啃树皮,嚼一切能找到的枯草。后来,连这些东西也没了。
在一个连指挥所的废墟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军需官,颤抖着将最后小半袋炒面分给周围眼窝深陷的士兵,每人只能分到一小撮。他看着这些曾经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如今形同骷髅,浑浊的老泪刚流出眼眶就冻成了冰凌。“吃吧……吃了……好上路……”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
伤兵,是炼狱中最悲惨的群体。 缺少药品,没有医护人员。重伤员被集中安置在几个较大的破屋里,伤口在严寒中溃烂、生蛆,痛苦的呻吟和哀嚎日夜不息,最终在寒冷和感染中慢慢死去。尸体来不及掩埋,也无力掩埋,就层层叠堆在屋外,被大雪覆盖,形成一座座触目惊心的“雪坟”。乌鸦成群结队地在低空盘旋,发出刺耳的呱噪,等待着饕餮盛宴。
秩序,早已荡然无存。 军官的肩章失去了意义。师、团建制完全打乱,人们以最原始的小团体方式挣扎求存。开小差?无处可去,四周都是解放军的铜墙铁壁和密集的狙击手。投降?最初还有人尝试,但需要爬过漫长的、被机枪火力控制的雪原,十有八九会变成雪地上新增的一具尸体。
杜聿明的指挥部,设在一个相对坚固但同样冰冷的农家大院地下掩体里。电台天线歪斜地指向天空,如同垂死的触角。杜聿明本人,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兵团司令,此刻如同苍老了二十岁,眼窝深陷,脸颊消瘦,裹着厚厚的军大衣,依然冻得微微发抖。他面前的地图上,代表部队的蓝色标记已被红色的“x”覆盖了大半。电台里,各部队的求援电文从最初的急切,变成绝望,最后只剩下断续的、报告单位“失去联系”或“全员殉国”的冰冷讯号。
参谋长送来一份电文,是楚云飞通过秘密渠道再次转来的亲笔信,言辞更加恳切直白,分析局势,指出唯一生路在于“谈判”。杜聿明拿着电文,手指颤抖,久久不语。他走到掩体出口,掀开厚重的挡风帘一角,外面是白茫茫的死亡世界,风雪立刻灌了进来,呛得他一阵咳嗽。他看到了远处为争抢空投物资本能地互相射击的火光,听到了随风飘来的、若有若无的伤兵哀嚎。
“总座,吃……吃点东西吧。”警卫员端来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用雪水煮的、漂着几根干菜叶的糊糊。
杜聿明挥了挥手,毫无食欲。他转身,看着掩体里那些同样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参谋人员,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和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三十万大军啊!就这样在他的指挥下,走向了毁灭!蒋的一道道严令,如同催命符,而他自己,又何尝没有心存侥幸、优柔寡断?
“楚云飞……他是对的……”杜聿明喃喃自语,声音微不可闻。他想起楚云飞在徐州时的苦谏,想起他派来的敢死队……可是,现在明白,是不是太晚了?这片炼狱,还有救吗?
这时,一个满身冰雪、跌跌撞撞的军官冲进掩体,带着哭腔报告:“总座!不好了!西边三〇二团……他们……他们团部被饿疯了的士兵冲了……团长……团长被……乱枪打死了!”
杜聿明身体猛地一晃,扶住了冰冷的土墙才没有倒下。他闭上眼,两行热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瞬间在冻得发青的脸上结成了冰。
陈官庄,已非人间。这里是被战争、寒冷和饥饿共同制造的、正在缓慢死亡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