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般的日子仍在继续。风雪似乎永无止境,将这片死亡的围困之地冻结在绝望的时空里。杜聿明指挥部所在的地下掩体,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汗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微弱的马灯灯光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扭曲的影子,如同在场每个人内心的写照。
杜聿明裹着厚重的军大衣,蜷缩在一张简陋的行军床边,手中捏着那份已被反复揉搓、几乎烂掉的电文纸——楚云飞通过“旋风”突击队九死一生送来的亲笔信。信上的字句,他几乎能背出来。
“光亭兄钧鉴:陈官庄之惨状,闻之泣血。十万将士,皆我袍泽,今陷此绝境,云飞五内俱焚。兄竭忠尽智,苦撑危局,弟深佩之。然时移世易,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蒋公远在金陵,不察前线将士血肉之躯已至极限,空言严令,实同驱羊入虎口。继续抵抗,徒令生灵涂炭,于国于民,有何裨益?……为今之计,唯有顺天应人,寻求和平解决,方可保全众多忠勇官兵性命,为民族存续元气。兄若有意,弟愿居中斡旋,或可觅一线生机。切望兄以数十万将士性命为重,以国家元气为重,断然决策,勿再迟疑。临书涕零,不知所云。弟楚云飞顿首。”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杜聿明的心上。楚云飞没有用大道理压他,而是诉诸袍泽之情,点明残酷现实,并将选择的责任,沉重地放在了他的肩上。这封信,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他此刻所有的痛苦、挣扎和无路可走的绝望。
“总座……又有一个连……集体向共军投降了……”参谋长踉跄着进来,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挡不住……根本挡不住……弟兄们……实在熬不住了……”
杜聿明没有抬头,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投降?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这炼狱里,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他想起了白天巡视阵地时看到的景象:士兵们像行尸走肉般蜷缩在雪地里,眼神空洞,为了半块冻硬的窝头,可以像野兽一样厮打。伤兵棚里,哀嚎声已经微弱下去,因为能嚎叫的人,越来越少了。他甚至亲眼看到,几个士兵在啃食一匹早已冻僵、开始腐烂的战马马蹄,那场景,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呕吐出来。
楚云飞说的对,“徒令生灵涂炭”。这已经不是战争,这是屠杀,是缓慢的、残忍的集体处决。而执行这场处决命令的,是他杜聿明!是他这个曾经立志救国救民的黄埔军人!
“报告!”一个满身冰雪的通讯参谋冲进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总座!空投!南京的空投!”
掩体里所有人都是一震,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但随即又黯淡下去。空投?多少次了,不是落在共军阵地,就是引发自相残杀。
“投下什么?”杜聿明声音沙哑地问。
“大部分是……传单。”参谋的声音低了下去,“还有……少量药品和……蒋委员长的手令复印件。”
传单?手令?杜聿明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参谋递来的一个油布包。打开,里面是崭新的传单,上面印着蒋介石的告将士书,内容无非是“坚持最后五分钟”、“援军不日即到”、“为党国成仁取义”等陈词滥调。还有一份打印的手令,语气更加严厉,催促突围,警告怯战者军法从事。
看着这些毫无温度、脱离实际的纸张,杜聿明突然感到一阵荒谬至极的愤怒和悲凉!十万将士在冰天雪地里濒临死亡,换来的就是这些空洞的口号和无情的催命符?他仿佛能看到南京官邸里,那位“校长”对着地图,沉浸在“中心开花”、“里应外合”的幻想中,根本不在乎这里正在发生的人间惨剧!
“啪!”杜聿明将传单狠狠摔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双眼布满血丝。忠诚?效忠?效忠这样一个视士兵如草芥的政权和领袖?气节?在易子而食的炼狱里,气节值几斤粮食?
楚云飞信中的话再次响起:“顺天应人,寻求和平解决,方可保全众多忠勇官兵性命,为民族存续元气。”
“民族元气……袍泽性命……”杜聿明喃喃自语。他环顾掩体里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如今却面黄肌瘦、眼神绝望的部下。他想起了那些冻死在战壕里的士兵,那些哀嚎而死的伤兵。他作为最高指挥官,他们的统帅,难道真的要带着他们一起,为那个虚幻的“党国”和遥远的“校长”,在这冰天雪地里集体殉葬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动摇,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流,猛烈地冲击着杜聿明内心坚守多年的堤坝。对蒋介石的忠诚信仰,对“军人气节”的固守,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开始寸寸碎裂。
“总座……”参谋长似乎看出了他内心的剧烈挣扎,小心翼翼地开口,“楚副座的信……或许……不失为一条路?至少……能活下来很多人……”
杜聿明没有回答。他缓缓坐回行军床边,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这个一向以刚毅果决着称的将领,此刻显得如此脆弱和孤独。
动摇,一旦开始,便无法遏制。楚云飞的种子,已经在这片名为“陈官庄炼狱”的土壤里,悄然生根发芽。杜聿明知道,他站在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一边是死亡和“忠烈”的虚名,一边是可能背负“叛将”骂名却能让众多部下活下来的生路。这个抉择,重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