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城东郊,原国民党军前敌指挥部旧址。这里在不久前还是戒备森严的军事要地,此刻已由华东野战军部队接管。冬日惨淡的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棂,在满是灰尘和废弃文件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散尽的焦糊味、木头受潮的霉味,以及一种人去楼空的荒凉。楚云飞在两名华野联络参谋的陪同下,站在一间较为完整的会议室门口,等待着一次早已约定、却又仿佛隔了万水千山的会面。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急促,带着一种熟悉的、大大咧咧的劲头,打破了周围的寂静。楚云飞转过身,只见走廊尽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黄军装、风纪扣敞着、帽子歪戴的身影,正龙行虎步地走来,不是李云龙是谁?
几年不见,李云龙似乎没什么太大变化,还是那样黑瘦精悍,眉宇间带着一股混不吝的悍气,但眼神深处,却比以往更多了几分历经大战洗礼后的沉凝和洞察。他身后只跟着一个背着冲锋枪、面容精干的警卫员虎子。
四目相对。
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晋西北的烽火,平安县城的较量,抗日前线的并肩,内战沙场的殊死搏杀…… 无数画面在两人眼中飞速闪过。有把酒言欢,有针锋相对,有惺惺相惜,有你死我活。复杂难言的情绪在空气中碰撞、交织。
李云龙在楚云飞面前三步远处站定,双手叉腰,上上下下、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楚云飞,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笑容带着他特有的、近乎粗鲁的直率:“哈哈!楚云飞!他娘的,老子到底还是在这儿见着你了!”
这声招呼,没有官场的客套,没有胜利者的矜持,甚至没有对“起义将领”这个新身份的刻意避讳,还是那股子老味道,却瞬间击穿了所有无形隔阂。
楚云飞紧绷的脸上,终于也忍不住浮现出一丝极为复杂的、介于苦笑和感慨之间的神情,他微微颔首:“云龙兄,别来无恙。”
“无恙?屁的无恙!”李云龙大手一挥,几步上前,出人意料地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给了楚云飞一个熊抱,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落,“老子听说你在徐州城里搞出这么大动静,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好家伙,‘战场起义’!老楚啊老楚,你他娘的这回,可真是……真是给了老子,不,是给了咱们华野,一份天大的厚礼啊!这手笔,比老子当年打平安县城可厉害多了!”
这个拥抱,突如其来,力道十足,带着硝烟、汗水和坦诚的热度。楚云飞身体微微一僵,他素来注重仪态,不习惯如此外露的情感表达,但李云龙这毫不作伪的热情,像一股灼热的洪流,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冰封的堤防。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手,在李云龙背上轻轻回拍了两下。
李云龙松开他,依旧抓着他的胳膊,眼睛瞪得溜圆,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快跟老子说说,你小子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就这么下了决心?那可是二十多万条枪啊!说放下就放下了?你就不怕……不怕后面那些糟烂事?” 他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犯忌讳,却正体现了他对楚云飞某种程度上的了解和信任,知道对方不需要虚伪的客套。
楚云飞看着李云龙眼中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关切,心中百感交集。他引着李云龙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开始融雪、显得泥泞不堪的操场,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云龙兄,仗打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杜聿明集团在陈官庄的结局,你看得比我清楚。继续守下去,除了让这徐州城多添几万冤魂,让这满城百姓跟着遭殃,还能有什么结果?蒋公……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领导抗战的委员长了。这个党国,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我楚云飞可以殉国,但不能拉着这么多信任我的弟兄去殉葬,更不能让这座古城为我们陪葬。”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李云龙:“至于怕?呵,自然是怕的。怕背上一世骂名,怕对不起黄埔的教育,怕对不起……一些老长官。但更怕的,是眼睁睁看着一切往最坏的方向滑下去,却什么都不做。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李云龙听完,收起了嬉笑的神色,重重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楚云飞的肩膀:“老楚,是条汉子!这话实在!咱们当兵的,说到底,得对得起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对得起脚下的这片土地和老百姓!你这一步,走对了!走得漂亮!老子佩服!”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腰间解下一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一股浓烈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来来来,这是老子从山西带来的老白干,一直没舍得喝!今天这日子,必须整一口!算是……算是给你老楚接风,也是庆祝这徐州城,没被打烂!”
说着,他把水壶递到楚云飞面前。
楚云飞看着那粗糙的水壶,闻着那熟悉又陌生的烈酒气味,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他接过水壶,没有犹豫,仰头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带来一阵灼痛,却也驱散了积郁已久的寒意。
“好酒!”楚云飞抹了把嘴,将水壶递还给李云龙。
李云龙也痛饮一口,哈出一口酒气,嘿嘿笑道:“怎么样?比你们那边那些洋酒带劲吧?”
两人相视,忽然都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破败的指挥部里回荡,冲淡了历史的沉重,也暂时弥合了曾经的裂隙。这笑声里,有对往昔峥嵘岁月的追忆,有对彼此选择的尊重,更有一种在时代洪流中幸存下来、再次相遇的复杂庆幸。
“老楚,”李云龙收起笑容,语气变得认真起来,“粟司令、谭政都跟你谈过了吧?以后有什么打算?要是有人敢给你委屈受,你告诉老子,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楚云飞摇摇头:“粟司令员和谭政委安排得很周到。去华东军政大学,挺好,清净,也能做点实事。至于委屈……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个人的荣辱得失,就不必太放在心上了。”
“嗯,你看得开就好。”李云龙点点头,“不过你放心,咱们共产党讲话算数,有功必赏!你这次立下的功劳,天那么大,谁也别想抹杀!”
两人又聊了几句闲话,多是回忆过去共同认识的人和经历的战役。时间短暂,却仿佛说了很多。直到虎子在外面提醒,李云龙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
“老楚,保重!咱们……来日方长!”李云龙再次用力握了握楚云飞的手,目光炯炯。
“云龙兄,你也保重。战场上,多加小心。”楚云飞郑重道。
李云龙哈哈一笑,转身带着虎子,大步流星地走了,那背影依旧挺拔,充满力量。
楚云飞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李云龙消失在残破的院门外,手中仿佛还残留着那水壶的温热和烈酒的余味。与李云龙的这次重逢,也像一次彻底的了结。他知道,旧的一页已经翻过,新的、充满未知的篇章,正等待着他去书写。而李云龙这个老对手、老朋友的认可,让他心中那份沉重的负罪感,似乎也减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