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记盐铺的门板虚掩着,门楣上褪色的“盐”字在午后的日头里泛着灰败的光。小伙计靠在油光锃亮的柜台边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磕着桌面,嘴角淌下的口水在木纹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已经整整三天没开张了。
对面的江家盐号此刻正传来伙计招呼客人的吆喝声,虽说生意不比往年兴隆,好歹还有几个念旧的老主顾登门。可周家这铺子,却是真真切切的门可罗雀,连巷口的野狗都懒得多看两眼。
周老板蹲在门槛上抽旱烟,铜制的烟锅被熏得乌黑发亮。他佝偻着背,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烟丝燃烧的滋滋声里,满是化不开的愁绪。他想起上月盐商行会分利时,江文渊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又是以“漕运损耗”“官府抽成”为借口,硬生生克扣了他三成份子钱。这些年,江家靠着垄断扬州盐道,把他们这些小盐商拿捏得死死的,好处全占,风险却要大家一起扛。
“生意难做啊。”他狠狠吸了一口烟,烟油的辛辣呛得他咳嗽两声,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奈与愤懑。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一个戴着宽檐斗笠的男子走进铺子,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他没有走向柜台,反而从袖中掏出一张烫金名帖,轻轻放在柜面上。
“我们东家想跟周老板谈笔生意。”男子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刻意压低了嗓门。
周老板瞥了眼名帖上“颜华”二字,手指猛地一颤,手里的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烟锅里的火星溅到裤脚,他却浑然不觉。
颜华——这名字在扬州盐商圈子里,最近可是如雷贯耳。传闻此人背景神秘,出手阔绰,短短数月便搅得江南盐市暗流涌动,只是没人见过其真容。
当晚,月黑风高。周老板被两个蒙面人蒙着眼,塞进一辆没有标识的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颠簸感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他才被搀扶着走进一间密室。
蒙眼的黑布被取下,突如其来的烛光让他下意识眯起了眼。适应片刻后,他看清了密室的陈设:一张乌木八仙桌摆在中央,桌上燃着两支白烛,烛光摇曳中,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女子端坐在主位,脸上蒙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纱,只露出一双清澈却带着寒意的眼眸。女子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脸汉子,双手抱胸,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他。
“周老板。”女子开口,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江家给你多少利?”
周老板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着,声音有些发颤:“三……三成。”这些年,江文渊给他的分利从未超过三成,还常常巧立名目克扣,他早已积怨已久。
女子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嘲弄:“我给你五成。外加独家货源,成色比江家的上好,价钱却低两成。”
话音刚落,黑脸汉子弯腰打开脚边的樟木箱。一瞬间,满室的珠光宝气晃得人睁不开眼——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白花花的银锭,少说也有五百两。
“这是定金。”黑脸汉子瓮声瓮气地说,“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周老板的手抖得厉害,指尖冰凉。他经营盐铺二十年,起早贪黑,谨小慎微,从未见过这么阔气的出手。五成利,独家货源,这条件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可江文渊的手段,他是亲眼见过的,背叛江家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可江家那边……”他犹豫着,语气里满是挣扎。
“江文渊自身难保。”女子的声音骤然冷下来,烛光映在她的眼眸里,泛起一丝冷光,“他勾结官府、囤积居奇的勾当,很快就要东窗事发。周老板是想跟着他一起覆灭,还是抓住机会,为自己谋一条生路?你要想清楚。”
女子的话像是一把锤子,狠狠敲在周老板的心上。他想起江文渊这些年的压榨与跋扈,想起自己这些年受的委屈与不甘,想起铺子里日益冷清的生意,牙关一咬,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做!”
第二天清晨,盐商行会的例会按时召开。往日里还算融洽的气氛,今日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江文渊坐在主位上,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昨晚收到消息,有小盐商私下联系外地盐贩,想要绕过他拿货。此刻,他正拍着桌子大发雷霆:“我江某人待你们不薄!这些年若不是我护着你们,你们能安稳做盐生意?谁敢背叛我江家,我让他在扬州城无立足之地,吃不了兜着走!”
周老板坐在角落里,端着茶杯低头喝茶,指尖却在微微颤抖。他昨晚拿到了颜华给的货源,今早一开门就卖出了好几担,生意久违地红火起来。此刻听着江文渊的威胁,他心里虽有忐忑,却更多了几分底气。
其他几个小盐商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神色各异。他们都听说了,周家铺子今早突然有盐可卖,成色比江家的还要好,价钱却更低。有人面露羡慕,有人暗自盘算,还有人眼神闪烁,显然也动了心思。
散会后,王老板趁着人群混乱,悄悄拉住了周老板的胳膊,将他拽到行会后院的僻静处。
“老周,你老实说,你哪来的货源?”王老板压低声音,眼神里满是急切。他的铺子也快撑不下去了,江文渊给的利越来越少,货源还时常短缺,再这么下去,只能关门大吉。
周老板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后,才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别说出去。昨晚有人找上门,是个神秘东家,给的价钱比江家低两成,分利也比江家大方得多。”
王老板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真的?那你赶紧介绍给我?我愿意多加点钱!”
周老板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比了个“五”的手势:“中间人要抽水,五成。你要是愿意,我今晚就带你去见那位东家。”
王老板犹豫了一下,五成抽水确实不低,但比起江文渊的压榨,这已经算是划算。他咬了咬牙:“行!就这么定了!”
这天夜里,王老板跟着周老板,同样被蒙着眼带进了那间密室。当他看到满箱的银锭和女子开出的优厚条件时,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合作。
接下来的几日,像是连锁反应一般。又有三个小盐商通过周老板,悄悄见到了戴面纱的女子。每个人都带着沉甸甸的银票回来,每个人的铺子里,都悄然多了成色上乘、价格实惠的盐。
江文渊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先是周家铺子突然货源充足,生意火爆;接着王家的盐价悄悄降了两成,抢走了他不少老主顾。他派人去打探,对方要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要么就以“自家存货”搪塞,显然是早有准备。
“查!给我仔细查!”江文渊将手中的账本狠狠摔在地上,账本散开,里面的银票撒了一地,“他们肯定是找到了新货源,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
可这次的查探,却格外困难。周老板等人像是早有防备,每次运盐都绕七八个弯,时而走水路,时而走陆路,还特意避开了江家的眼线。跟踪的人要么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跟丢,要么就在半路被突然冒出来的青衣人拦住,轻则被打晕,重则被废了一条胳膊,再也不敢轻易跟踪。
更让江文渊恼火的是,盐商行会里的小盐商们开始阳奉阴违。以前,他们个个唯他马首是瞻,他说一没人敢说二;可现在,开会时大家都躲着他,眼神躲闪,不再像以前那样阿谀奉承,甚至有人敢在会上公开反驳他的意见。
这天午后,江文渊带着几个手下巡盐,路过城南的清风茶楼时,无意间瞥见二楼靠窗的位置,周老板和王老板正头凑在一起密谈,神色颇为投机。他心中怒火中烧,抬脚就冲上了二楼。
听到脚步声,周老板和王老板立刻分开,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装镇定。
“聊什么呢?这么投机。”江文渊冷着脸走过去,双手背在身后,眼神锐利如刀,扫过两人。
周老板干笑两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试图掩饰自己的紧张:“没什么,就是最近天气干燥,聊聊收成和天气。”
“聊聊天气?”江文渊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硬生生拽起来,语气凶狠,“我看你们是在聊怎么背叛我!怎么绕过我拿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
王老板赶紧站起来打圆场,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江爷别动怒,真就是闲聊,您误会了……”
江文渊猛地甩开周老板,周老板踉跄着后退两步,差点摔倒。他的目光扫过茶楼里其他几个正在喝茶的盐商,那些人原本还在偷偷观察这边,见他看过来,立刻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端起茶杯假装喝茶,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江文渊的心头一沉,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么多年苦心建立的盐商联盟,正在他眼前一点点土崩瓦解,那些曾经依附于他的人,正在一个个离他而去。
回到江府,师爷早已在大厅等候,脸色凝重得像是乌云压顶。
“老爷,出事了。”师爷走上前,压低声音禀报,“李家、郑家今天都去找过周老板。听说……都见到了那位神秘东家,也拿到了新货源。现在扬州城里,一半的盐铺都在卖他们的盐,咱们的生意,已经少了三成。”
江文渊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无力地搭在扶手上,脸色苍白如纸。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白手起家,一步步垄断扬州盐道,何等风光;想起那些小盐商对他俯首帖耳的模样,何等得意。可如今,仅仅几天时间,一切就都变了。
他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而此时,那间隐秘的密室里,沈清辞正端坐在八仙桌旁,听着黑脸汉子禀报最新的进展。
“又谈成三家,分别是李家、郑家还有张家。”黑脸汉子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周老板这中间人当得真卖力,每拉来一家,都要从中抽五成佣金,倒是会做生意。”
萧北辰从暗处走出来,一身玄衣,身形挺拔如松。他走到沈清辞身边,目光深邃:“江文渊已经开始怀疑了,派了不少人跟踪探查,不过都被我们的人拦下来了。”
“正好。”沈清辞缓缓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烛光映在她的脸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让他疑神疑鬼,自乱阵脚。他越是急躁,就越容易出错,我们也就越容易找到他的把柄。”
她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冽:“江文渊作恶多端,垄断盐道,盘剥商户,百姓怨声载道。这次,我们不仅要瓦解他的联盟,还要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萧北辰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微微颔首:“我已经让人去收集他勾结官府、囤积居奇的证据了,用不了多久,就能让他身败名裂。”
第二天,江文渊又得到了一个让他崩溃的消息——连最忠心耿耿的刘家,都开始动摇了。刘老板是跟着他一起打拼过来的,这么多年一直对他不离不弃,可今天见到他时,眼神躲闪,说话支支吾吾,问及货源时更是含糊其辞。
江文渊积压了多日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他在盐商行会的大厅里拍桌子砸椅子,将桌上的茶杯、账本全都扫到地上,厉声咒骂着:“忘恩负义的东西!一群白眼狼!没有我江文渊,你们能有今天?现在翅膀硬了,就敢背叛我?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盐商们都低着头,没人接话,也没人敢看他。大厅里只剩下江文渊愤怒的咆哮声,显得格外刺耳。
会后,周老板悄悄拉着王老板的胳膊,走到行会门口,看着江文渊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低声说:“看见没,江家要完了。他现在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王老板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感慨:“早该完了。这些年,我们被他压榨得够惨了,若不是沈姑娘出手,我们恐怕早就关门大吉了。”
夜色渐渐笼罩了扬州城。江府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一片忙碌与慌乱,江文渊还在大厅里对着手下大发雷霆,骂不绝口。而其他盐商的府邸,却都早早熄了灯,一片静谧。
没有人知道,一场无声的背叛,正在皎洁的月光下悄然完成。那些曾经依附于江文渊的盐商,如今都已倒向了沈清辞这边。江文渊的盐商联盟,就像一座被白蚁蛀空的大厦,看似依旧坚固,实则早已摇摇欲坠,只需要最后一击,便会彻底崩塌。
沈清辞站在密室的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坚定。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一场更艰难的硬仗要打。但她无所畏惧,因为她不仅要为自己报仇,还要为那些被江文渊欺压的商户和百姓,讨回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