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扬州城,盐市街的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踏得发亮。江家盐号朱红大门前,两张丈许长的红纸用麻线绷在立柱上,“让利三成,惠及全城”八个鎏金大字被日光映得刺眼,刚一挂出,整条街便像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瞬间炸开了锅。
“三成让利?江家这是疯了?”
“往常盐价金贵得跟珠宝似的,今儿个怎么突然大方了?”
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议论声嗡嗡作响,有人踮着脚往铺子里张望,有人伸手想去摸那红纸确认不是戏言。王掌柜穿着簇新的宝蓝色绸缎袍,站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块汗巾,嗓子喊得嘶哑如破锣:“各位乡邻!江家百年老字号,诚信为本!今儿个盐价直降三成,童叟无欺,要买盐的抓紧了,数量有限啊!”
他喊得额头青筋暴起,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浸湿了领口的盘扣。可围观的人虽多,真正抬脚进店的却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只是犹豫着搓着手,眼神瞟向街尾那片低矮的巷弄——那里原本是堆放柴火的废弃码头,这几日却突然兴起了一处暗市,专卖平价盐,价格比寻常盐号低了近两成,早已抢走了大半客源。
“王掌柜,不是我们不信你,”一个穿粗布短褂的汉子抱着胳膊喊道,“街尾暗市刚挂的价牌,比你家还低一成呢!”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王掌柜头上,他脸色骤变,急忙追问:“你说什么?他们还敢再降?”
“怎么不敢?”汉子指了指巷口方向,“墨迹都没干呢,不信你自己去看!”
王掌柜顾不上招呼客人,拔腿就往街尾跑。果不其然,暗市入口的木牌坊上,一块新刷的白木牌赫然写着“盐价再降一成,价低全城”,黑色的墨迹还在往下渗,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几个穿着短打、腰挎长刀的汉子守在摊位旁,黑脸摊主正高声吆喝,身边的盐袋堆得像小山,买盐的人排起了长队,从巷头一直延伸到巷尾,喧闹声盖过了盐市街的叫卖。
“这不是要人命吗!”王掌柜只觉得眼前发黑,扶着墙才勉强站稳。江家这次降价本就已是忍痛让利,库存盐的成本摆在那里,再降一成便是亏本卖,可暗市竟然还能压得更低,这背后分明是有人故意针对。他跌跌撞撞地往江府跑,袍角被石板路磨得发毛,一路上几次险些绊倒。
江府正厅,檀香袅袅。江文渊身着藏青色锦袍,端坐于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神色凝重。听闻王掌柜的禀报,他猛地将玉佩拍在桌上,“啪”的一声,玉佩应声碎裂。“岂有此理!”他霍然起身,眼底布满红丝,“再降!他降一成,我便再降两成!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跟江家抢饭吃,看谁能撑到最后!”
“老爷,万万不可啊!”账房先生周德发吓得连忙跪倒在地,手里的算盘“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算珠滚落一地。他爬过去捡起算盘,哆嗦着拨弄起来,“按这个价卖,咱们每卖出一袋盐,就要亏三钱银子,这可是血本无归啊!”
“亏也得卖!”江文渊一脚踹在旁边的矮凳上,凳子腿应声断裂,“若是让他们抢占了市场,江家百年基业就彻底完了!传我命令,即刻调整价牌,比暗市再低两成,敞开供应!”
周德发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再劝阻,只能含泪应下,转身匆匆离去。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伙计的阻拦声。江文渊眉头紧锁,沉声道:“何人在此喧哗?”
话音刚落,钱庄的刘掌柜便带着两个伙计闯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油亮的黑缎袍,脸上挂着几分讥讽的笑,将一叠借据“啪”地拍在八仙桌上:“江老爷,别来无恙啊?”
江文渊眼神一冷:“刘掌柜此举何为?”
“何为?”刘掌柜拿起一张借据,抖得哗哗作响,“江老爷,您三个月前在我们钱庄借了五千两白银,约定今日到期归还。我听说您近来资金周转不灵,特意上门来问问,这笔款子,您是打算现在还,还是再续期啊?”
“谁说我资金周转不灵?”江文渊脸色铁青,强压着怒火,“刘掌柜莫要听信谣言,五千两银子而已,三日后我自然会派人送到钱庄。”
“谣言?”刘掌柜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正厅,“满城都在传,江家盐号亏本卖盐,库房都快空了。江老爷,您就别硬撑了,不如现在就把银子还了,免得伤了咱们多年的情分。”
江文渊气得胸口发闷,却也知道此刻不宜与钱庄撕破脸,只能强压下火气,好言相劝:“刘掌柜,三日之后,必有分晓。若是我江文渊还不上银子,任凭你处置便是。”
刘掌柜见他态度坚决,又忌惮江家往日的势力,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带人离开了。可他刚走没多久,当铺的孙老板又带着伙计上门了,手里拎着个算盘,脸上堆着虚伪的笑:“江老爷,听说您近来需要周转,我特意来看看,府上可有什么古董字画、金银玉器要典当的?我给的价钱,绝对公道。”
江文渊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门口,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些人平日里捧着他,如今见江家稍有颓势,便迫不及待地想来分一杯羹。他深吸一口气,强挤出一丝笑容,打发走了孙老板,转身便将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瓷器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正厅里格外刺耳。
而暗市那边,却是一片欢腾。黑脸摊主一边给客人称盐,一边高声唠嗑:“各位乡亲,放心买!咱们的盐,品质不比江家差,价格却比他们低一半!我听说啊,江家现在都开始卖祖产了,撑不了多久了!”
这话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扬州城的大街小巷。茶馆里、酒肆中,人人都在议论江家的窘境,有人惋惜,有人幸灾乐祸。
江文渊坐在书房里,听着管家的禀报,心如刀割。他知道,若是再拿不出银子周转,不仅盐号保不住,整个江家都要垮了。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咬咬牙,下令打开库房,搬出祖辈珍藏的字画古董。
库房的门被推开,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架子上摆满了历代名家的字画、温润的玉器、剔透的瓷器,每一件都是江家代代相传的宝贝。江文渊看着管家小心翼翼地将一幅王羲之的真迹卷起来,又看着两个伙计抬着祖传的翡翠屏风往外走,那屏风上的翡翠色泽饱满,流光溢彩,是当年他祖父花了上万两银子买回来的。此刻,这些宝贝都要被拿去典当,换成维持盐号运转的银子。江文渊闭上眼,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心像是被刀割一样疼。
“老爷,都收拾好了,一共是三十件古董,二十幅字画,送去最大的聚宝阁典当,应该能换些银子。”管家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忍。
江文渊点点头,声音沙哑:“去吧,尽量多换些银子回来。”
然而,第二天一早,当江文渊亲自来到暗市查看时,眼前的景象让他险些晕厥过去。暗市的价牌上,盐价又降了,比江家昨晚定下的价格还要低一些!
“他们到底哪来这么多钱!”江文渊一把揪住身旁周德发的衣领,眼睛红得像要滴血,“这么亏本的买卖,他们能撑多久?难道他们就不怕倾家荡产吗?”
周德发被勒得喘不过气,脸涨得通红,哭丧着脸说道:“老爷,我……我打听了,听说暗市背后有京城来的大财主撑腰,手里有花不完的银子,就是想把咱们江家彻底挤出扬州盐市。”
“京城来的财主?”江文渊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几步,扶住旁边的柱子才站稳。他在扬州盐市经营多年,从未得罪过京城的权贵,是谁要如此赶尽杀绝?
此时,位于扬州城西北角的行馆密室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沈清辞坐在一张梨花木桌前,手里拿着一本账册,周老板正站在一旁,满脸兴奋地禀报着情况。桌上堆满了一沓沓银票,票面数额不等,加起来足有上万两。
“东家,这是昨日暗市的营收,虽然每袋盐都在亏本,但咱们的销量是江家的三倍!江家已经开始典当祖产了,想来是撑不了多久了。”周老板说道,眼神里满是崇拜。
沈清辞轻轻合上账册,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继续压价,他降多少,我们就比他低多少。另外,推出买盐送米的活动,买十袋盐送一袋米,买二十袋送三袋,吸引更多人来买。”
“买盐送米?”周老板有些惊讶,“东家,这样一来,我们亏得更多了。”
“无妨。”沈清辞递过一沓厚厚的银票,“这些银子你拿去,不够再跟我说。我要的不是一时的盈利,而是彻底垄断扬州的盐市。”
周老板接过银票,只觉得手里沉甸甸的,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心中对沈清辞的财力更是惊叹不已,连忙躬身应下:“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周老板离开后,萧北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身着玄色劲装,脸上带着几分冷意:“清辞,江家已经开始动用盐税银子了。”
“盐税银子?”沈清辞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竟敢动官银?”
“狗急跳墙罢了。”萧北辰冷笑一声,在她对面坐下,“扬州盐运司的李德全已经收到消息,江文渊私下挪用了上个月的盐税银子,用来补贴盐号的亏损。这可是杀头的大罪,正好,又多了一条扳倒他的罪证。”
沈清辞点点头,眼底闪过一丝寒芒:“江文渊为了保住家业,竟然不惜触犯律法,看来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你盯着李德全,让他收集好证据,时机成熟时,一并上报朝廷。”
“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萧北辰说道,目光落在桌上的银票上,“直播间的资金还够支撑多久?”
“足够把江家拖垮。”沈清辞语气笃定,“直播间里的观众热情很高,打赏的银子源源不断,再加上我们之前积累的财富,撑到江家破产绰绰有余。”
江文渊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触犯了律法,此刻他正焦头烂额地应对着接踵而至的债主。自从动用了盐税银子的消息传开后,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债主们,纷纷上门催债。
“江老爷,你借我的三千两银子,说好上个月还的,现在都过了这么久了,你到底还不还?”
“江老爷,我知道你现在困难,但我们这些小本生意,也经不起拖延啊,今天你必须给个说法!”
江府大门被债主们堵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江文渊站在门内,听着外面的催债声,只觉得头都要炸了。他只能一遍遍地解释,承诺尽快还钱,可债主们根本不买账,扬言若是今日不还钱,就直接去官府告他。
万般无奈之下,江文渊只能再次忍痛卖掉了两处田产。那两处田产土质肥沃,每年能带来不少收成,是江家重要的产业之一。管家捧着厚厚的地契,老泪纵横地递给买家,转身对江文渊说道:“老爷,田产卖了,换了四千两银子,先还了一部分债主,剩下的只能勉强维持盐号几日的运转。”
江文渊摆摆手,疲惫地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回到书房,瘫坐在太师椅上,只觉得浑身无力。祖辈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已经亏空了大半,祖产、田产卖了不少,如今库房空空如也,金库更是早已见底,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银子,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而暗市那边,买盐送米的活动一经推出,更是引发了疯抢。百姓们扶老携幼,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暗市的盐袋一车车地运进来,又一车车地卖出去,黑脸摊主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数银子一边哼着小曲,忙得不可开交。
“江家这下是真的完了。”
“听说连祖宅都抵押给钱庄了,就为了换些银子周转。”
“活该!谁让他平日里那么横,垄断盐市,哄抬物价,现在遭报应了!”
巷口的茶摊上,几个盐贩一边喝茶,一边闲聊着,话语里满是对江文渊的嘲讽。这些话,恰好被躲在暗处的江家探子听了个正着。他穿着一身普通百姓的衣服,脸上带着几分落寞,默默地扯下腰间的江家腰牌,攥在手里,看了一眼喧闹的暗市,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树倒猢狲散,江家大势已去,连忠心耿耿的探子都选择了离开。
江文渊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夜色渐浓,他却没有点灯。黑暗中,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管家几次想进来点灯,都被他挥手阻止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声音带着几分颤抖:“老爷,盐运使李大人派人送信来了,说……说萧大人已经查到盐税银子的去向了,让您……让您明日去盐运司一趟。”
“轰”的一声,江文渊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他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又颓然坐下。萧大人,定然是萧北辰!他怎么会突然插手盐税的事情?难道暗市背后的人,就是萧北辰和那个神秘的沈清辞?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了。从暗市突然兴起,到一次次压低盐价,再到如今查到盐税银子的去向,这一切都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目的就是要将他江文渊彻底打垮。
江文渊闭上眼,一行浊泪从眼角滑落。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挪用盐税银子是重罪,一旦被查实,不仅他自己性命难保,整个江家都会受到牵连。祖辈创下的百年基业,终究还是毁在了他的手里。
夜色越来越浓,江府破天荒地早早熄了灯,整个府邸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像是在为江家的覆灭哀悼。
而暗市的后巷里,却是灯火通明。一辆辆骡车往来穿梭,车上装满了盐袋,车夫们吆喝着,赶着骡车往暗市运去。黑脸摊主正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手里拿着一个算盘,噼里啪啦地算着账,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今日又卖空了三百担盐,虽然每担亏了五钱银子,但架不住销量大,照这个势头,用不了半个月,江家就得彻底关门大吉!”
旁边的伙计笑着说道:“掌柜的,还是东家有远见,咱们手里有花不完的银子,耗也能把江家耗垮!”
黑脸摊主哈哈大笑:“那是自然,跟着东家,咱们以后有的是好日子过!”
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骡车驶过的痕迹。扬州盐市的这场血战,终究是以江家的惨败告终。而沈清辞和萧北辰,凭借着直播间源源不断的资金和周密的计划,成功地将江家挤出了扬州盐市,为接下来垄断江南盐运,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江文渊坐在黑暗中,一夜无眠。他知道,明日等待他的,将是无法挽回的结局。百年江家,终究还是没能熬过这场盐价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