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废弃的教学楼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秦卫兵没有惊动月光下那个孤独的授课者,而是退了出去。
“九歌,”他在通讯频道里低声说,“断掉这栋楼周边所有的市政监控,创建一个持续十五分钟的信号屏蔽区。另外,去最近的文具店,买一盒无尘粉笔,送到楼下。”
“明白。”纪九歌的执行力毋庸置疑。
片刻之后,秦卫兵手里拿着一盒粉笔,再次走上三楼。他没有从前门进入,而是绕到教室的后门。那扇门同样虚掩着。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吱呀——”
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教室内的宁静。
黑板前,马英昆的动作戛然而止。他像一尊被惊扰的石像,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眼中先是茫然,随即被被打扰的暴怒所取代。
“滚出去!”他低吼道。
秦卫兵没有理会他的愤怒,径直走向讲台。他将那盒粉笔放在讲台上,发出一声“啪”的轻响。
然后,他拿起一支旧的粉笔头,转身面向那面写满了公式的黑板。
那是一面知识的圣殿,也是一座理论的坟场。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从等离子体约束到达朗贝尔悖论,从麦克斯韦方程组的扩展到非线性动力学的混沌边缘。
这是马英昆二十年的心血,是他对抗整个世界的孤独战歌。
秦卫兵的目光扫过黑板,最终停留在中心区域一处被反复涂改,却始终无法突破的复杂模型上。那是整个理论的心脏,也是导致星尘计划失败的症结所在。
“您的模型,在宏观约束上已经接近完美。”秦卫兵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响,清晰平稳,“但您忽略了最关键的变量——在超高能级下,等离子体内部会产生类似自组织临界的混沌效应。”
马英昆眼中的暴怒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这个年轻人,竟然看懂了?
秦卫兵不等他回答,手中的粉笔已经在黑板上动了起来。
他在马英昆的模型旁边,迅速写下了一行全新的微分方程。
【?N(x,t) \/ ?t = d * ?2N(x,t) \/ ?x2 + aN(x,t) - βN2(x,t) + γ(x,t)】
这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全新的构建。他引入代表“时空扰动”的随机变量γ(x,t),将原本确定的线性系统,变成了一个动态的、非线性的混沌系统。
马英昆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死死盯着那行公式,仿佛看到了鬼魅。
“你……你怎么会……”他声音沙哑,带着颤抖。
秦卫兵没有回头,粉笔在他指尖翻飞,一行行推演过程倾泻在黑板上。
“陈实院士的那篇成名论文,我看过。他窃取了您的核心思想,但他的才华和胆识,都不足以驾驭这个伟大的理论。所以他做了一个最愚蠢的选择,他简化了变量,将一个非线性问题,强行拉回了线性框架。”
秦卫兵的声音仿佛一把尖刀,精准地刺入了马英昆内心最深、最痛的伤口。
“他阉割了您的理论,把它变成一个虽然漂亮,但永远无法抵达终点的跛足巨人。他用您的心血,为自己铺就了通往院士殿堂的红毯,却把您,这个真正的创造者,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闭嘴!”马英昆咆哮着冲上前来,似乎想夺下秦卫兵手中的粉笔。
但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因为秦卫兵的推演,已经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他引入的混沌变量,通过复杂的傅里叶变换和拉普拉斯变换,最终被约束在一个全新的边界条件内。
原本狂暴无序的混沌,在他的笔下,竟然呈现出奇异的高维度秩序。
就像被神之手驯服的恶龙。
“这……这不可能……”马英昆喃喃自语,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黑板上的一处,“这个非线性耦合……它的解是不存在的,会引发能量耗散的无限级联,这是物理铁律!”
“铁律,是用来打破的。”
秦卫兵终于停下笔,他转过身,看着马英昆。
“您被困在这里,不是因为理论错了,而是因为您缺少最后一块拼图。您缺少过去二十年,在另一个平行领域,量子计算和超弦理论上取得的突破性进展。”
他从讲台上拿起一支崭新的无尘粉笔,递到马英昆面前。
“您的理论,需要一个新的维度来解释。一个原本被认为是纯数学游戏的维度。”
马英昆呆呆地看着那支粉笔,又看看黑板上那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解。他的身体剧烈颤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压抑了二十年的、名为希望的剧毒,正在疯狂地涌遍他的四肢百骸。
那只沾满修补旧书胶水痕迹的手,在握住粉笔的瞬间,变得无比稳定。
他接过粉笔。
他走向黑板,站在秦卫兵的公式旁边。
没有一句话。
他抬手,在秦卫兵的推演末端,写下了一个卡拉比-丘流形的度规张量。
黑板上的公式仿佛瞬间活了过来!
秦卫兵引入的那个混沌变量,在马英昆添加的高维空间度规下,完美收束了。那个被马英昆断言为“能量耗散无限级联”的奇点,在高维空间的投影下,形成了一个稳定的、自洽的闭环。
它就像一个宇宙的莫比乌斯环,将足以毁灭一切的能量,温柔地约束在了一个无限循环的轨道内。
完美。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属于数学和物理的终极之美,在黑板上绽放开来。
“啪嗒。”
马英昆手中的粉笔,掉在了地上,摔成两截。
他没有去看秦卫兵,而是伸出双手,轻轻抚摸着黑板上那一行行熟悉的、又带着陌生的公式。他的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数学符号,像是在抚摸失散了二十年的孩子。
两行泪水,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
他哭了。
像个孩子一样,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对着一面黑板,泣不成声。
二十年的自我放逐,二十年的偏执守护,二十年的孤独和不甘,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彻底的昭雪和释放。
他不是疯子,更不是废人,而是一个走得太远的先知,孤独地等待着能听懂他神谕的同行者。
秦卫兵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他。他知道,这个沉睡了二十年的雄狮,正在醒来。
许久,马英昆的哭声渐歇。
他转过身,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深深地看着秦卫兵。那眼神里,不再有暴戾和戒备,而是混杂着感激、震撼,以及棋逢对手的欣赏。
“你是谁?”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东部战区,高级工程师,秦卫兵。”
“你说的项目,是什么?”
“从零开始,手搓一个真正的,能实现能量正增益的,可控核聚变反应堆。”秦卫兵的声音斩钉截铁,“以您的理论为核心,以整个国家的力量为后盾。”
马英昆沉默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粉笔灰的双手,又抬头看了看窗外深邃的夜空。
仿佛隔着二十年的时光,看到了当年那个站在星尘计划启动仪式上,意气风发的自己。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或者说,是恢复了科学家的怪癖。
“不过,我有个条件。”
“您说。”
“那个叫陈实的蠢货,”马英昆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等我们的太阳升起时,我要亲手把反应堆的完整数据报告,摔在他的脸上。”
秦卫兵笑了。
“成交。”
这一夜,在三线小城一座废弃的教学楼里,看守了二十年理论坟墓的图书管理员,和来自未来的基建狂魔,完成了一场只有月光和粉笔灰见证的交接。
人类文明通往无限能源的道路上,最重要的一块基石,被悄然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