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的镇子渐渐有了点活气。街边的积雪融尽,露出发黑的泥土,偶尔有卖菜的挑着担子经过,吆喝声裹着水汽,在巷子里飘得很远。黄龙跟着叶十三往废品站走,左手揣在怀里,攥着枚刚捡的小石子 —— 这几天他已经能把石子捏出四道裂纹,叶十三说,等捏碎第一枚,就教他新的 “听声辨骰”。
两人走的是中街,这条路平时很少走 —— 叶十三总说 “中街离赌场近,晦气”。可今天废品站老板说 “中街这边收纸壳子,给的价比平时多两成”,叶十三才松了口,却反复叮嘱黄龙:“路过赌场时,头别偏,脚别停,听见什么都当没听见。”
黄龙当时点头应了,可真走到离赌场还有几十步远的地方,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慢了。
那是镇子上最大的赌场,叫 “聚财坊”,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灯笼上的 “财” 字被风吹得晃悠,像张咧着嘴的脸。门两侧站着两个打手,穿着短打,胳膊上的刺青露在外面,眼神扫过路人时,带着股子凶气。最让黄龙心头发紧的,是从赌场里飘出来的声音 —— 骰子撞在瓷碗里的 “哗啦啦” 声,赌徒赢钱时的吆喝声,输钱时的咒骂声,混在一起,像根细针,一下下扎在他的耳朵里。
六岁那年的场景突然撞进脑子里。也是这样的骰子声,也是这样的吆喝,父亲坐在牌桌前,手里攥着骰子,脸涨得通红,母亲在旁边哭着拉他,他却一把推开母亲,吼着 “再赢一把就回本”。最后,骰子落在碗里,是 “幺二点”,父亲瘫在椅子上,债主拍着桌子要债,他指着缩在墙角的妹妹,声音发颤:“我把丫头给你们,抵三天,就三天……”
妹妹的哭声像在耳边响起来,软乎乎的小手抓着他的衣角,喊 “哥,我怕”,他却被父亲拽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陌生男人把妹妹抱走。那一天的骰子声,和现在赌场里的声音,一模一样,冷得像冰,扎得人心疼。
“走。” 叶十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发紧的硬气。他拽了拽黄龙的胳膊,脚步没停,可黄龙的眼神已经飘向了赌场门口 —— 他想再看一眼,想知道里面是不是也有像父亲那样的赌鬼,是不是也有被卖掉的孩子,是不是…… 能找到点母亲的影子。
就这一眼,被叶十三抓了个正着。
老人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左眼死死盯着黄龙,眼神里没有了平时的温和,全是严厉。他的左手攥紧了,指节泛白,手背上的旧伤因为用力,显得更清晰:“我跟你说的话,你忘了?”
黄龙被他看得一哆嗦,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手指攥紧了手腕上的银镯子 —— 镯子冰凉,像母亲当年握着他的手时的温度。“我…… 我没忘,” 他声音很小,带着点慌乱,“我只是…… 只是听见里面的声音,想起了……”
“想起什么都不行!” 叶十三的声音提高了些,引得旁边路过的行人看过来。他深吸一口气,把声音压下去,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赌这东西,最会勾人。看一眼,听一声,就像有钩子勾着你的心,慢慢把你往里面拖 —— 我就是这么栽进去的,你爹也是,你想跟我们一样?”
黄龙的头埋得更低了。他知道叶十三是为他好,可心里那点念想压不住 —— 赌场毁了他的家,可他的娘还在赌场里,他的妹妹说不定也跟赌场有关,他怎么能真的 “看都不看,听都不听”?
“我不是想碰赌,” 他小声辩解,眼眶有点红,“我只是想…… 想知道里面是不是有我娘的消息,想知道……”
“想知道也不行!” 叶十三打断他,左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比刚才软了些,却依旧坚定,“你现在什么本事都没有,进去了只会像羊羔一样,被人宰了。赌场里的人,眼里只有钱,没有情分 —— 你娘要是在里面,你这么闯进去,不仅救不了她,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黄龙没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想起父亲把母亲抵给赌场时的样子,想起母亲临走前塞给他银镯子,说 “找妹妹,好好活”,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 连看一眼赌场都不敢,还怎么找娘和妹妹?
叶十三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也软了。他蹲下身,平视着黄龙,声音放得很轻:“我知道你想找你娘,想找你妹妹,我比你更清楚这种滋味。可你得记住,想做事,得先有本事护住自己。现在你连捏碎一枚石子都做不到,连听准三枚骰子的点数都不行,进去了只会送死。”
他顿了顿,左手摸了摸黄龙的头,像在摸当年的自己:“等你把我教你的本事学好了,等你能靠自己的手护住自己了,别说看一眼赌场,就算闯进去,我也不拦你。但现在,你得听我的,不准看,不准听,不准靠近 —— 这是规矩,也是为了让你好好活。”
黄龙抬起头,看着叶十三的眼睛。老人的左眼带着点红血丝,空洞的右眼窝对着地面,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他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泪,用力点头:“我知道了,老头。我不看了,也不听了,我好好练本事,等学好了,再找娘和妹妹。”
叶十三点点头,站起身,拽着黄龙的胳膊,继续往废品站走。路过赌场门口时,黄龙真的没再回头,甚至把耳朵往旁边偏了偏,故意不去听里面的骰子声。可那声音还是像小虫子一样,钻进他的耳朵里,和妹妹的哭声、母亲的叮嘱混在一起,刻进了心里。
到了废品站,老板果然给了个好价钱。黄龙拿着换来的四枚铜板,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和之前攒的铜板放在一起。叶十三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突然说:“等攒够了钱,我们买个新的棉袄,再买双新鞋 —— 你这鞋,底都快磨透了。”
黄龙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鞋底确实破了个洞,露出的脚趾在泥地里蹭着,却一点都不觉得冷。他攥着怀里的铜板,又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镯子,心里突然有了劲 —— 好好练本事,攒够钱,买新鞋,找娘和妹妹,还有…… 帮叶十三做点什么。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再走中街。叶十三带着他绕了条小巷,巷子里有个卖糖人的,黄龙盯着看了一会儿,想起妹妹小时候最喜欢糖人,尤其是孙悟空样子的。叶十三看在眼里,从怀里摸出一枚铜板,买了个小糖人,递给黄龙:“拿着吧,偶尔也吃点甜的。”
黄龙接过糖人,糖人的糖衣还热着,甜丝丝的味道钻进鼻子里。他没舍得吃,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想留着 —— 等找到妹妹,给她吃。
那天晚上,黄龙在火堆边练捏石子,捏到手指发疼,也没停下。叶十三坐在旁边,看着他的样子,左手轻轻摩挲着怀里的破布包,里面装着他女儿当年送的小玩意儿。火光映着两人的脸,一个带着坚定,一个带着期盼,桥洞里的风,好像也没那么冷了。